言归正传,我们重新探讨一下御伽草子《物草太郎》的原型问题。我在前面不看重作者个人的创作能力,而把这部御伽草子的创作,归功于那些来自信州的盲人乐师,是因为《物草太郎》在结尾处特意提到,在日本神道教中,物草太郎被奉为古神、穗高大明神①。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据此认为《物草太郎》的原型故事,诞生在信州有明山脚下的一个村落,或者源于神道信仰。我更重视的一点反而是,这位不一般的懒汉原来是信州善光寺的如来菩萨赐予的孩子。主人公的身世很重要,这不仅仅是因为故事最后发生的奇迹由此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更是因为这反映了善光寺长期以来庇护云僧,尤其善待盲人乐师的历史事实。我认为,《物草太郎》还在民间流传的时候,那些漂泊于异国他乡的宗教艺人,就把自己故乡著名的神灵和庇护自己的寺庙佛像联系到一起,借用民间故事的形式,宣扬佛法功德无量,他们的熏陶,对这部御伽草子的出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民间叙事中神道教和佛教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些人起到的作用,而仅从历史和地理的角度去观察,恐怕就很难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像今人难以解释诹访大社和善光寺的关系一样①。诚然,这两种宗教并不是只有在信浓国的民间叙事中才会发生联系,江州大冈寺观音堂(位于滋贺县甲贺市)的该访明神、甲贺三郎便是一个例子。②但一般来说,在异国他乡靠讲故
①诹访大社和善光寺,一个是神道的宗教场所,一个是佛教的宗教场所,但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据《日本书纪》记载,佛教于钦明天皇十三年(552)由百济国传入日本时,保守的神道教信徒就甚为反对,与支持佛教的改革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佛教问题很快发展为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改革派举兵讨伐保守派的豪族物部守屋,物部氏也由此灭亡。而在民间传说中,物部氏的眷属逃到信州后,在此地留下了后代。信州一带的“守矢”姓氏和“守矢山”这样的地名、以及建于守矢山上用来祭祀物部守屋的守屋神社,便是其佐证(守矢音同守屋)。守矢山也是诹访大社的主要崇拜对象,诹访大社的历代首席神官都由守矢家的人担任,因此有不少人怀疑,这座神社与物部守屋有关。而位于诹访大社北边的善光寺,寺内有108根柱子,其中107根都是圆柱,只有最里面的柱子才是方柱。人们把这根方柱称为“守屋柱”,传说守屋柱的下面就埋葬着物部守屋的头颅,甚至有传说称,这座善光寺就是为了镇压物部守屋的亡魂而建的。据《日本书纪》记载,佛教传入日本时,适值天花流行,坚决排佛的物部守屋主张疫病流行是敬佛所致,把百济国的使者献上的佛像丢入难波(现大阪府大阪市)的运河之中。人们传说善光寺里供奉的如来佛像,正是当年物部守屋所丢弃的那尊佛像。诹访大社和善光寺这两种宗教场所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面对如上种种说法,人们自古以来就争论不休,至今为止,学界仍没有形成统一的定论。②甲贺三郎,长野县诹访地区的传说人物。据说,甲贺三郎参拜三笠山明神时,认识了春日权守的孙女春日姬,二人情投意合,一起回到甲贺。某日,三郎的哥哥陷害三郎,让他掉进了地洞中。三郎无奈之下,漫无目的地走过数十个地下国,而最后拜访的国王同情他,告诉他每天吃一个由活鹿的肝做的年糕,吃完1000个便可重新回到地上。到了第1000天,三郎终于回到信浓国并再次见到了春日姬,但他的身体已变成了蛇。后来三郎和春日姬被供奉在诹访大社的上下两宫中。而在滋贺县甲贺市,人们又说甲贺三郎是历史人物,他死后被埋葬于此地的大冈寺下。大冈寺的观音堂便是甲贺三郎的儿子小太郎为了安抚父亲的灵魂而创建的。柳田在《甲贺三郎的故事》一文中写道,瞰访和近江两地的甲贺三郎的故事,是朝着两种不同方向发展的。
事谋生的盲人乐师,还是更愿意提到自己故乡的神,对于来自信州的盲人乐师来说,自然就是穗高大明神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物草太郎》的底本诞生在信州之外的地方,那么主人公未必是善光寺如来菩萨赐予的孩子,至少讲述人是不会特意提到信州筑摩郡新乡或穗高大明神。
接下来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就是,这位天赐之子发迹的故事情节,是否发源于信州?御伽草子《物草太郎》的底本本身有没有可能是信州人出自某种需要,对外来的民间故事进行改编之后的产物?事实上,天赐之子的故事在全国广泛流传,人们要么说天赐之子是以非人类的样子出现的,要么说天赐之子的身材异常矮小。还有不少地方的人们说天赐之子最初是一个众人眼中没有任何前途的闲人。如奥州的“田螺求妻”的故事就讲道,田螺儿子在18岁以前,整天呆在神龛上的破碗里,什么事都不做。我个人认为,在御伽草子《物草太郎》问世之前,此类故事确实流传于信州,但这则故事本身并一定要与善光寺有关。前面引用过的版本也提到,小县郡的小泉太郎在16岁以前,整天吃喝玩乐,他是大蛇留下来的神童,其后裔的侧腹上都印有蛇纹。其他地方一定也流传着类似的说法。事实上,有人已经在穗高大明神的信仰圈内发现了一个版本。最近出版的《北安昙郡乡土志稿·口碑传说篇》第1册收录了如下传说:至今为止,当地人把北安昙郡会染村林中区的南部地区称为“久兵卫分”。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叫作“久兵卫”的富翁所居住的地方。信太郎便是久兵卫的后嗣。这位信太郎还是个“闻名天下”的大懒汉。某日,信太郎到松川村的多罗尾山中去砍小竹子,但还没砍多少就开始睡午觉。忽然他的头上长出两根角,于是他只好藏起来。也有些说法认为信太郎因自己丑陋的相貌而羞于见人,于是藏进大山中或变为天狗了。在此后的三年间,他只有晚上才回家,趁天黑干农活,等天亮了之后又藏回深山之中。但有一天,他回家睡了个午觉,结果被妻子看到了,妻子对他说:“咱们家的地你甭管了!看看你这个样子,以后可不要回来了!”从此以后,信太郎便再也不回家了。
邻郡的《南安昙郡志》①也收录了相同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发生地从“久兵卫分”变成了有明山东麓的马罗尾谷。现在那里还有一座祭祀信太郎的神社,神社的前面是山,后面则是他生长的村落。据说,某日南安昙郡的信太郎和朋友一起进山砍小竹子,忽然信太郎变成了一个巨人,他一脚就跨过了马罗尾谷,然后便消失了。在此后的三年间,他只有晚上才会回家,并趁夜里干完家里的所有农活。和北安昙郡的信太郎不同的是,这位信太郎并没有回家睡午觉。我在前面介绍过,小泉的小太郎是个大力士,能把小泉山所有胡枝子砍掉,并将其捆成两大捆。而安昙郡的两位信太郎不仅是大力士,还帮助家人做农活,如今甚至被人们奉为神。但信太郎又不太像长门的寝太郎荒神,这也许是因为讲述人看重的故事是因时代、地方和听众而区分。比如,过去有一段时间,信州不仅仅是盲人乐师的生活据点,还有一批靠讲故事谋生的女性宗教艺人“信浓巫”。如果信浓巫有机会讲述信太郎的故事,那么她们完全有可能使其变成秋田的“八郎鴻”传说①那样的爱情叙事。由此,她们口述中的信太郎就有可能接近于寝太郎,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这样的版本。我的如上推测是否正确,只能由今后的搜集研究工作来验证。如今有些人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材料,硬说各种故事都来自一个源头,希望大家不要把我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昭和五年七月《旅与传说》
山田之露
昭和五年(1930)春天举办乡土舞蹈大会时,备中白石岛(现冈山县笠冈市)的妇女们在日本青年馆里,表演了一种名叫“山田之露”的盂兰盆舞①。这一盆踊的歌词见于《民俗艺术》第3卷第4号上,其主要情节与五十年前我在老家播州听过的歌词相一致,只是语言表现上稍有不同。
缘分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父亲是横荻丰成公①;
姐姐是当麻中将姬②;妹妹白泷刚满十六岁,入宫当了皇后的宫女。在津国山田的峡谷里,有个聪明小伙叫治左卫门,在宫廷里当个侍从每天打扫白沙庭;皇后的宫女白泷,在屋里睡午觉,这时一阵春风轻轻掀开竹帘,治左卫门看见她的容颜,治左卫门自此一见钟情,患了相思病,辗转不能寐。
最后,治左卫门通过赛歌展现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主人对他赞不绝口,决定把白泷许配给他。治左卫门便迎娶夫人进门,他们家世代兴旺。在距今至少100年前,这则故事以《兵库蹈》之名广泛流传,内容与现在的版本似乎没有太大差异。如《摄阳群谈》第8卷就收录了《山田白泷赠歌》,即故事中名为山田的小伙子和白泷彼此赠送的诗歌:
山峰没有一片云彩覆盖,山田男思恋白泷女。
六月山田稻叶尖,一心向白泷,就让白泷之水直落山田去。
只不过,在备中小岛和我老家一带,人们缺乏诗歌知识,会唱错一些歌词,所以这对赠歌以不同的形式流传下来。写到这里,作为《桃太郎》的研究者我想要提醒三点。首先,这一对赠歌告诉我们,即使是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并以特定形式流传下来的民间叙事,在中世时代还是遭到了改编。白泷写给山田小伙的诗歌开头第一句是“山峰没有一片云彩覆盖”,这样的表现方式是有趣,但显然不适用于奈良时代的女贵族。而《摄阳群谈》的作者对此却没有产生怀疑,这个事实说明,这一对赠歌是文学普及到下层阶级之后的产物,换言之,这便是“山田白泷”型故事流传到室町时代末期(约从15世纪后半期至16世纪后半期)时人们添加的文学润色。如果忽略这样的文学润色,只看其主要内容的话,“山田白泷”型故事讲述的便是“某位普通百姓借助于幽默的非日常语言得到优秀的配偶”,它显然继承了《寝太郎》《一寸法师》那样的故事传统。此外,我们甚至可以找到一些与《更级日记》①的作者路过武藏国竹芝寺时所收集的传说②一样的内容特点。而连这样的古老传说,都没能逃脱文人的改造。比如,《今昔物语集·大纳言娘被取内舍人语》(第30卷)和《大和物语》(下卷)在收录其版本时,不但增加了悲剧性结尾③,还一见钟情,得了相思病。于是他豁出命去拐走公主,并在陆奥国安积山上盖了间房子,日夜伺候她。公主最初对年轻人恨之入骨,但看着年轻人尽心尽力地对她好,便逐渐产生了感情。于是两个人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生活。某一年,年轻人出门后几天都没回家,公主心里寂寞,就去深山里找丈夫。走到泉水边时,水面映出了自己衰老的容颜。公主心里难过极了,就留下一首绝命诗跳水自杀了。《万叶集》所收录的《安积山之歌》,便是公主留下的绝命诗。
解释说女主人公是《万叶集·安积山之歌》①的作者。但从《万叶集》第16卷的批注②来看,这种说法不过是托辞而已,而且此类情节不可能由一首古诗酝酿出来。问题在于,现今流传的“山田白泷”型故事中,有些版本受到了这种文学的熏陶,不但以类似的悲剧收场,还往往在具体的泉水古迹周围发展成地方传说,丹生山田(现神户市北区)的栗花落家传说便是一个例子。这些地方传说讲道,白泷和山田结婚后,偶然走到泉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怜,有的也说她是无法面对自己姿色衰老的事实,之后跳进了泉水里。也就是说,过去有一段时间,以“男主人公成为富翁的女婿”为内容的民间叙事分为两种,一种是喜剧性的,一种则是悲剧性的,这两种叙事逐渐有所区别,各自发展为独立的类型。而“山田白泷”型故事恰恰把这两种叙事的内容都保留了下来,向我们展示了民间叙事的历史演变过程。一般而言,如果民间故事中的诗歌部分成为最受人关注的亮点,那么这个部分在其流传过程中所发生的小变化,最后可能会导致整个故事情节出现巨大变异。但就“山田白泷”型故事而言,其流传范围极广,而且新旧形式并存,因此,即使变化再大,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一些贯穿整体的原始部分。
其次,我要提醒的是,如今,一个幸运儿或一个聪明小伙成为富翁女婿的民间叙事在全国流传,在这个过程中某种社会势力起到了作用,尤其在故事传到一些地方之后,当地人让故事内容和自己居住的某些地方产生联系,将其当作地方传说而保留下来。我们要认真地想一想,这些地方的人们为什么会深信“山田白泷”型故事讲的是当地的史实,难道仅仅因为这则故事很有名气或者讨人喜爱?除非我们追溯考察前一个时代的情况,否则就无法了解人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重视这种民间叙事。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便是自称白泷后裔的世家。在我国,“山田”这个地名处处可见,而在众多叫山田的地方,人们都把“山田白泷”型故事当成史实。我个人认为,这里首先存在人们想赋予祖先高贵血统的欲望,而故事不过就是他们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采用的手段而已。下面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在能登凤至郡鹑川(现石川县凤至郡)有个名叫山田的山村,在流经这里的山田川附近还有几座神社遗址,包括藻渊神社、产田神社以及若宫神社。据说,过去村里有一个名叫三田四郎右卫门的小伙子,某年他去京都当了个打扫皇宫庭院的下人。闲暇之余他常常拿着扫把跳舞,有一天偶然被中将公主看到了。公主嘲笑他像一只乡下的乌鸦,四郎右卫门便立刻吟了一首怪诗回应她:
一只乌鸦展翅飞走,从天空俯视中将公主。
听说此事之后,中将的妻子厌恶女儿太轻率,便把她赶出家门。于是,四郎右卫门带公主回到家乡,两个人结为夫妻。当地人传说,这位公主同情山田人总是吃不饱肚子,便从海里捞出一把海藻,放入山田川。公主放了海带的地方被命名为“藻渊”,至今这里还可以看到茂密丛生的海藻(见《郡志》①,第1160页)。在上野国山田郡川内村(现群马县桐生市)也有一个地方叫山田,这里不但保留了类似的地方传说,甚至还有一座白泷神社。听说《山田郡志》②对此做了详细记录,可惜我还没看到。据《上州乡土研究》“桐生市荒土”词条记载,这座白泷神社供奉着白泷姬,她曾经向村民传授了织布技术。当地人传说,桐生有个名叫山田朝臣的人,在宫廷当差时爱慕公主。天皇被他的诗歌才华打动,于是把公主下嫁给他。和铜七年(714),山田朝臣和公主一起回到了桐生。山田朝臣和公主的
赠答诗与前述《摄阳群谈》所载的《山田白泷赠歌》以及《京童追迹》①所引的诗句完全一致。在东北,“某位下嫁平民的公主给当地人传授织布技术,死后被人们敬奉为神”可是很受欢迎的题材,如那须的绫姬、信夫的小手御前等,类似的地方传说不胜枚举,而且这些传说还衍生出了种种说法。但这些地方传说都没有谈及《懒太郎》那样的求婚细节,唯一的例外就是白泷姬传说。再如,在上总国山武郡千代田村山田(现千叶县山武郡),有一个池塘叫“清泷姬的御手洗”,这里也流传着类似的地方传说。从前,有个名叫孙三郎的男人到京都服徭役,对一位公主一见钟情,之后得了相思病。天皇听说此事后,将公主下嫁给孙三郎,孙三郎娶回家的这位公主就是清泷姬。后来天皇建立金光寺,里面安置清泷姬的守护佛作为主佛。虽然这个传说中没有赛歌的情节,但既然此地名为山田,那么它应该与其他地方传说都同属一类。值得注意的是,当地人还传说,孙三郎的父亲是被流放到此地的某位皇子,也就是说,连男主人公都被视为拥有非常高贵的血统。说不定前面列举的几个故事中也存在过类似的情节。时至如今,“清泷姬的御手洗”已经变成了井口的名字,有些人从中汲取稍带铁红色的井水来喝,说喝了这里的井水,任何口腔疾病都可痊愈(见《山武郡乡土志》①)。另外,陆中上闭伊郡的海边也有个地方叫山田,早在180年前,《远野古事记》②
第1卷就记录了关于它的故事。从前,宫廷命诸国派1000个男丁服3年徭役,并献出10位才女,闭伊山田有一个名叫佐内的人被征为役夫。他到京都服役后,爱上了女官清泷,并赠给她一首诗:
久旱不雨,稻苗枯槁,要清泷飞落润山田!
对此,清泷写诗赠答曰:
云上清泷遥不可及,可怜稻苗盼遇水。
佐内又写诗曰:
天上日月无可搭桥,地上影子不分清污。
清泷则答曰:
现飞落山田救稻苗,哪怕清泷之名就此消逝!
于是,清泷躲避旁人的眼目,与佐内相会,最终随同他一起来到山田。据说他们在远野东禅寺管辖的深山中定居下来,隐居山间。不久清泷怀孕,但不幸遭遇难产,母子双亡。佐内为她们修了坟墓,还在墓前立了块石头。后来有人从山脚下的村落远远看见这颗石头,还问那是石头还是猴子,这才有了“猿个石川”之名。不难看出,这个版本中的赠答诗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润色,对于民间叙事来说,这的确不太适用。而且,东北本来就没有流传着备中白石岛的“山田之露”那种叙事歌,东北人跳盂兰盆舞时,采用的是没有情节的歌曲。由此可以说,《远野古事记》所记录的这个地方传说,并不是产于本土,而是从别的地方流传而来。今天,很多人误以为民间叙事会像广播一样飞上天空,传播到各地。但其实,在没有文字的时代,即使虚构故事的内容再吸引人,也很难传播到远方。就算故事传播到了某地,也不是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把它看作古老的史实,并对此深信不疑。就上述的地方传说而言,其传播和流传可以说是一批云游各地的讲述人与愿意把这些外来故事当作史实的当地听众相互合作的结果。此外,我认为这里还有一种因素也起到了作用,摄津丹生山田庄的栗花落家传说便是一个证据。栗花落左卫门家是个大有来历的世家,府邸旁边还建了一座辩才天女神社。据说,每到栗花飘落的梅雨季节,这座神社里面都会涌出一股神秘的泉水。当地人用栗花落左卫门的祖先和白泷姬的爱情故事来说明其缘由。过去,白泷姬传说的不同版本在京都很有名气,且有着一定的历史。其实,这股泉水的起源传说,最初却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的,那位下嫁给栗花落家的女贵族不是中将的二女儿,栗花落家祖先的鲁莽求婚也不是因为其诗才出众而成功。也就是说,这股神秘泉水的起源传说在与白泷姬传说相结合之前,经过了几次增加与补充。在我国,类似的神秘泉水不止一个,而且不少地方的人们都在讲述。每到农民最需要水的春季农忙期,某地都会涌出神秘泉水,因此当地人在此供奉神灵,以示谢意,浪华曾根崎(现大阪府大阪市北区)的露天神社便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如果说栗花落家传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当地人相信这股神秘泉水的源头是辩才天女神社,传说这座神社原来是白泷姬的墓地。但类似的说法不是完全没有,如远州久留女木的龙宫小僧传说就提到,从埋葬龙宫小僧的树底下涌出泉水,造福当地百姓。至于世家的祖先与水神之间的婚姻,更是十分常见的题材。一般来说,为了提高地方传说的可信性,人们一方面经常省略有关神人婚姻的情节,来淡化老生常谈的印象,另一方面又会添加一些新的文字进行润色。不难想象,栗花落家的后裔一代代地宣称,家族先祖的夫人不是普通农民出身,她死后被埋葬于清水河边。如果这样的说法能够满足后裔们的心理需求,那么再有趣的故事传到此地,栗花落家大概也不会突然将其与自己的家世联系到一起。而事实是,越来越多的后人不满足于长辈们传下来的家族传说,开始推测其中应该还有另一段缘由,这时恰好有人给他们讲述白泷姬传说,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栗花落家传说。从关东、奥州山田地区的情况来看,白泷姬传说似乎也长期流传于摄津丹生一带。再者,白泷姬传说尚未成立时,我国就已经有了源赖政、棍原源太等人依靠自己的诗才娶得贤妻的传说①。按理来说,对这些传说加以改造,使之脱胎换骨,变成家族祖先传说,即使是没什么文化的平民也可以做到。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既然白泷姬是当麻中将姬的妹妹,那么在白泷姬传说与栗花落家传说融为一体的过程中,歌比丘尼起到了关键作用①。事实上,像歌比丘尼这样的女性宗教艺人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往往都会装作被神附体,她们讲得又神秘又逼真,足以令乡下的农民信以为真。
最后我们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民间叙事完全有可能在一个地方发生突变。就拿“山田白泷”型故事来说,它一方面作为“山田之露”这样的盂兰盆舞唱词,长期得以传承,另一方面又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改容易貌,迎合各种各样的听众。比如,能登山田村的版本中,“白泷直落山田去”一句已经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关于乌鸦的诗句,但“从天空俯视”一句,依然可以体现出这个版本与“山田白泷”型故事之间的联系。又如,流传在越后国南浦原郡(现新海县三条市一带)的两个版本中,只有一个版本称女主人公为白泷姬,文中也保留了“山田稻苗枯槁”这一句;而另一个版本中男主人公名叫“碎藻”,其赠答诗也有了较大变化(见《加无波良夜谭》,第152、160页)。尽管诗句很古怪,我还是照原文引用。故事中富翁家的女儿嘲笑碎藻,作诗曰:
花儿盛开高于天,碎藻何苦迷恋她?
碎藻立刻作诗回答:
花儿盛开高于天,凋落淹于碎藻下。
富翁听了之后连连称赞,决定把女儿嫁给碎藻。《日本童话集》(第168页)也收录了题为《三个男人的愿望》的故事。该文转载自石井氏的《国民童话》①,可惜最关键的地方却抄录错误。从前,丹波国有个地主。有一天,他家的三个家丁聚在一起,各自说有什么愿望。第一个家丁说他想过主人过的那种好日子,哪怕只有三天也好。第二个家丁说他想要满满三箩筐银子。第三个家丁名叫垄藏,他说想和主人的女儿樱花结婚。主人听了之后,马上实现了前两个家丁的愿望,然后又问樱花是否愿意嫁给空藏。樱花一怒之下赋诗一首,曰:
樱花高于天,奎藏何苦思念她?
于是空藏作诗回答,诗的内容和越后国的版本基本一致。主人欣赏垄藏的聪明才智,便立刻招他为女婿。很显然,空藏意指“尘芥”(日语读音均为mokuzo,意为碎藻)。这样的文字游戏尽管有点低级,却是这则故事的趣味所在,可以引发听众的兴趣。然而,《日本童话集》却把家丁的名字改写为“末藏”。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理解主人为什么欣赏这首诗,甚至把女儿许配给家丁了。其实,过去这类民间故事决不是说给儿童听的童话。对于某一时代的农民而言,“本来可望不可及的鲜花(喻为身分高贵的美女)屈服于碎藻(喻为身分低贱的男人)之下”这样的情节,可以满足人们心中的幻想,所以此类故事才会在农村家喻户晓。据说,播州加东郡(现兵库县小野市及加东市)也存在类似的“垄藏求婚”的故事(见《旅与传说》第4卷,第3号①),但是,除此之外,这一地区还流传着以播州山田村的源右卫门为主人公的故事(见《旅与传说》第3卷,第7号)。从前,源右卫门在京都一个贵族家做工。某日他在收拾院子时与两个伙伴聊天,随口谈谈自己的愿望。主人听到之后,便实现了他们的愿望——给了一个家丁满满一箩筐金币,又给了另一个家丁满满一桶浅色黄酱,而源右卫门的愿望是娶贵族公主为妻,于是主人就让他和女儿赛歌,并答应如果源右卫门赢了,就把女儿许给他。源右卫门和主人的女儿所作的诗歌似乎超乎今人的理解,但其内容与能登国的版本基本相同:
唧唧喳喳,臭乌鸦,谁叫你妄想高阔的天际!
这是公主唱诵的诗句,源右卫门则作诗答曰:
臭乌鸦翱翔天空,连九重塔也在眼底。
就这样,源右卫门赢得了主人的赞叹,成功把公主带回家乡。虽然这次赛歌中公主输给了源右卫门,但她似乎也是个富有诗才的诗人。后来山田村遇到大旱时,她作诗求雨,果真就下了大雨。从中可以看出,这个故事从“春季农忙期自然涌出神秘泉水”的传说中受到启发,发生了独特的变化。关于民间叙事的系统问题,学界尚未形成统一的说法。面对那些无休无尽的争议,我从来都是保持距离的。但就“山田白泷”型故事而言,尽管人物姓名、诗句表现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但没有人能否定本文列举的不同版本均属于同类,更不会否认“臭鸟”“碎藻”等都是直到最近才出现的新说法。无论何时,我们都必须把搜集工作进行到底,直到确认事实为止。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考虑一点,即人们讲述方式的变化程度与民间叙事中原初部分的减少速度并不成正比。比如,在前面引用的例子中,讲述人让三个家丁依次谈谈自己的愿望,并把重点放在最后一个家丁身上,赋予其特别的价值,这显然是程式化的传统讲述方式,而这在兵库的盆踊“山田之露”中已经消失了。的确,从古到今,各地的讲述人反反复复地运用这种传统的讲述方式,如三个儿子中老小完成了最大的事业,又如三姐妹中老大老二拒绝了蛇郎的求婚,只有老小顺从了父亲的意愿而出嫁等。甚至连《米仓法师》这样的笑话,都会用三个愿望来引发听众的兴趣。这种程式化的讲述方式,在漫长的时间里形成了叙事传统,后人完全有可能将其应用到“山田白泷”型的故事之中。但我们也不能断然否定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在那个时代,古人会在仪式上讲述民间叙事,他们常常先让两个配角上场,之后主人公才闪亮登场,这样的人物对比无疑有利于加深听众的印象。又如,当古人讲述人类娶水神为妻的民间叙事时,可能会按照某种老规矩,一定要采用这样程式化的讲述形式。这是因为乡下人闲暇时间较多,人们讲述民间叙事的机会也不少,所以这样的老规矩就偶然在他们那里保留了下来。面对如上种种可能性,我还无法做出任何判断,而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搜集更多全国各地的不同故事。但世上有那么多学者辜负读者的信赖,随口乱说,甚至拒绝回头认错,而我实在干不出这种事情。
由妻子拯救
除了白泷传说,丹生山田的栗花落家还保留了关于“天国宝剑”①的故事,故事中宗教艺人的文学润色痕迹更加明显。相比之下,取材于这把宝剑的近代歌舞伎作品,反而蕴含了更多民间信仰的色彩。今天,在骏河、远江两国(现静冈县一带)的山村,偶尔还会有人告诉我们,当地世家的后裔曾经随身携带一把形如长矛的宝剑,名为“天国之剑”。虽然关于这把宝剑的威力和来历,人们只有极其模糊的记忆,但至少可以说,世家的后裔们想要通过一种可见的形式,就像与祖先传说有关的坟冢、神树等一样,来主张自己的家族历史悠久。按照现代鉴定家的说法,“天国”是一位刀匠的俗称,但这些世家未必使用该词的这层含义。不管怎样,在传承白泷传说的栗花落家,后人们称这把宝剑是白泷姬出嫁时,从老家带来。至今为止,栗花落家把这一稀世宝剑当作家宝而代代相传。与此同时,他们还声称,白泷姬以天生的福分帮助丈夫经营家业,让家族人丁兴旺,这两种传说共同构成了栗花落家传说的本体。
在我看来,今人只讲桃太郎从鬼岛带回了金银财宝,而不提他也带了妻子回乡,这是《桃太郎》经过童话化后遗漏了后一段情节的结果。同理,我认为可以根据故事是否同时具备“伐鬼”和"求妻"两种情节,或者根据人们如何看待求妻情节,来推测其是否为古老的民间故事。即使是最近刚发现的新的故事类型,只要它兼具这两种情节,也完全可以认为它具有悠久的历史。御伽草子《御曹子岛渡》提到,源义经获得了宝物,还抱得美人归;《一寸法师》则把万能宝槌用在自己身上,让幸福婚姻变得更加完美。只不过,在这些御伽草子中,女性发挥的作用还不够明显。国外《格林童话》的傻瓜汉斯、《五日童话》的佩伦托也是如此,他们并没有像《烧炭富翁》中的烧炭佬一样,在妻子的教导下得到宝物、改变命运。而在奥州和奄美大岛搜集到的异类婚型故事中,蛇郎、田螺、青蛙等主人公,就是在有了妻子之后才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国民间故事往往不以美满婚姻为大团圆的结局,在谈到主人公结婚后还要继续说明“天下最幸福的女婿是由妻子创造的”。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上述发展阶段视为故事产生分化的先后顺序。至少可以说,几百年前记录下来的故事,未必保留了最初的形式;后人取材于民间叙事的文学作品,反而会反映出更加古老的一面。
下面,我要举一个例子。单口相声《王子的狐狸》取材于民间故事,其内容为:狐狸本想欺骗人类,结果却反而受骗,被人类占了便宜。这可是所有以征服异类为内容的民间叙事中,最会愚弄异类的那种。最初编出这种笑话的人,肯定不相信异类的存在,但他们的自由想象还是没能脱离“懒汉发迹”这样的古老形式。主人公让狸子变成茶釜或大鼓,将其卖了换钱的故事也属于这一类,不过它的情况要稍微复杂一些,这里暂且不论,只集中讨论“交换宝物”型故事。“交换宝物”型故事可分为两种:一种讲述天狗、狐狸等异类被主人公欺骗之后,因吃亏而哭泣或自尽,故事以此为结局;另一种讲述的便是主人公从异类那里骗到宝物之后的故事。后一种故事又可细分为两种,无论是哪一种,最后主人公都会像“邻家爷爷”一样以失败告终,这样的情节可以反映出,此类故事在历史上以逗笑为目的。但是,连这样近似于笑话的故事,都保留了“主人公的幸福婚姻”这种传统内容。比如,有一种“交换宝物”型的故事讲,一个无可救药的懒汉欺骗狐狸或天狗,以攫取羽扇、红色饭勺等宝物。只要用这把宝羽扇给鼻子扇风,鼻子就会变长,用红色饭勺拍下屁股,人就会不停地放出歌声一样的屁,如果把羽扇和红色饭勺倒过来用的话,鼻子就会变矮、屁也会停下来。懒汉借助于宝物,先让富翁家的女儿为难,然后再给她治疗,最后成功当上了富翁家的女婿。另一种“交换宝物”型故事中,懒汉得到的宝物是隐身蓑衣,其故事情节还是由一位女性来推动。尽管有些地方差异,这还是妇孺皆知的故事,似乎用不着我来详细介绍了。简单地说,主人公是个从不劳动的赌鬼,某日他连裤子都输掉了,在回家的路上把他唯一剩下的骰子掷来掷去,随口说些空话。天狗在树上偷听赌鬼说话,结果上了当,于是它飞到赌鬼那里,拿自己的隐身蓑衣换了骰子。赌鬼立刻披上蓑衣藏了起来,之后天狗发现它换来的骰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废然而返。从此,赌鬼借助于隐身蓑衣,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信州北安昙郡的版本接着又说,赌鬼自以得到隐身蓑衣的那天起,似乎变了一个人,一大早就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他说自己是去外面干活了,但他妻子却不相信。于是妻子细心观察丈夫的行踪,发现他经常打开抽屉开心地笑起来。妻子的疑心更重了,她趁丈夫不在家偷偷打开抽屉,看里面放了什么,这个情节让我想起了奥州的“yokenai”。赌鬼的妻子在抽屉里看到了蓑衣,因为嫌太脏便把它烧掉了。赌鬼回家后呼天抢地,但已经无可奈何了。他只能试着把蓑衣的灰抹在身上,结果发现蓑衣被烧成灰,竟然还有隐身效果。于是赌鬼到酒铺的酒窖里偷喝好酒,他很快就喝醉了,睡得很香。酒滴往下滑落的时候,冲掉了他抹在腿脚上的蓑衣灰,失去了隐身效果。酒铺的人忽然看见一条腿,结果发现了偷喝酒的赌鬼,最后闹得天翻地覆。此类故事的各种版本都是到此为止,其内容没有太多差异。而北安昙郡的版本却有点特殊,它接着说,赌鬼的妻子听到此事后便立刻跑了过来,对店家说她会巫术,之后独自进入酒窖,叫醒丈夫,让他巧妙地逃走,最后还从酒铺主人收了一大笔钱作为谢礼(见《北安昙郡乡土志稿》第1卷,第186页)。不难想象,世上没有人会把这种民间故事当真,既然听众认为故事讲的是虚构内容,那么讲述人就可以发挥自己的创作能力,自由地添加细节,因此我们不能仅凭“妻子帮助主人公”的结尾,就断定北安昙郡的版本保留了更古老的形式。重要的是,且不论是复古还是挪用,除非有某种参照,否则这个版本的讲述人恐怕不会特意插入这样一段情节。应该说,在此类故事中把蓑衣烧成灰的一定是母亲或妻子,而北安昙郡的版本在结尾处,再次强调了妻子的存在。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其他版本把“女性”和“宝物”联系在一起也属必然。这里存在一种叙事规律,即男主人公得到幸福的过程,必须有女性的参与。说到这里,读者可能已经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了。《寝太郎》讲述了一个懒汉最终成为富翁家女婿的故事,但这样的情节说起来太离谱。因此,在与《寝太郎》同属一类的民间叙事中,讲述人特意强调那些懒汉是借助于宝物的神秘力量,才得到幸福婚姻,或者是懒汉的妻子靠自己的力量,让夫家变得充满欢乐、更加富裕。最后我要再补充几句:万治二年(1659)刊行的《百物语》①(下卷)记载了一个笑话。从前,法师拿自己的法衣与狐狸交换隐身蓑衣,骗狐狸说只要穿上这身法衣,别人就看不出你是只狐狸。于是狐狸穿上法衣假扮法师,结果它很快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而披上隐身蓑衣后偷偷进入别人家的法师也被逮捕了,原来所谓的“隐身蓑衣”也只是普通的蓑衣而已,法师也上了狐狸的当。可见,人们拿那些征服异类的传统故事来逗笑,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事,至少比单口相声艺人表演的《王子的狐狸》出现得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