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赌徒入赘(1 / 1)

问题在于,这些改编民间故事的男性职业人士,也就是忽略民间故事最初的信仰因素而故意夸张其滑稽内容以讨好俗众的盲人乐师,究竟是从何时起出现在我国的呢?且不论乡下的情况如何,京都在较早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接受他们的环境条件,也确实有文字记录可以证实这一点,但我个人并没有看到更早的证据。当然,有一些故事类型本身就很容易转化为笑话,即使是不易转变为笑话、内容严肃的故事类型,只要听众的态度发生变化,讲述人就会增加一些滑稽的细节,这仍是流传在江户及其他近代都市的民间叙事共同的发展趋势。简言之,民间故事的笑话化就是社会需求的变化和叙事技巧的进步所带来的自然结果,我们不应该将此问题限定在传承人方面考虑。至少《宇治拾遗物语》(见《国语大系》,第194页)所收的传说可以说明,以“懒汉入赘”为内容的民间故事,既不是后世创作,也不是从国外传入我国的外国故事。我国最早用笔记录下此类故事,至少应在400年前,这比御伽草子《物草太郎》的成立更早。而这个最古老的版本反而比御伽草子更接近于各地口耳相传的《寝太郎》,而且刻意从中排斥神话式的真实色彩,在与长州厚狭的寝太郎治水开拓土地的故事相比时,这种特点尤为突出。据此我认为,在《宇治拾遗物语》成书的时代,就已经有一批靠讲故事谋生的人。至于事实是否果真如此,我们则必须根据今后发现的新资料来判断。假如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意味着众多神圣叙事,不管其是否与天赐之子的诞生有关,都在《宇治拾遗物语》成书以前就已经开始向民间故事转变。

下面,我将用现代日语引用《宇治拾遗物语》所收的“赌友入赘之事”。在此之前我要提醒大家,后世在婚姻习俗上所发生的变异,妨碍了今人对这则故事的理解。

从前有个年轻的赌徒,长得很丑,父母整天为他的婚事发愁。某日,赌徒听说富翁家正为宝贝女儿招一个英俊的女婿。他到处宣传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终于和富家女儿订婚了。过了几天,他要去拜见岳父母,但又不愿给人家看到自己的长相,于是跟赌友商量对策。终于到了拜见岳父母的那一天了,一个赌友趁夜晚藏在屋顶上,大声喊三遍:“天下美男子!”之后,女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答应了一声。而富翁和家人却吓坏了,屋顶上的赌友继续装神弄鬼地批评富翁道:“我从三年前就占有了你女儿,最近为什么又有人过来通婚?”富翁匆忙回答说:“我们完全不知道此事,请您原谅!”“妖鬼”则说道:“这个男人可真讨厌,你要命还是美貌?我要带走一个!”看到女婿默不作声,岳父母就赶紧劝他说:“你快放弃相貌吧,命更珍贵!”于是女婿就回答说他要保命。于是“妖鬼”开始念咒,念完后便刻意放大脚步声,离开了这里。这时女婿突然大喊了一声,然后伏地翻滚。富翁和他家人点燃纸烛一看,原本“天下最英俊”的女婿此时竟变成了丑八怪。女婿哭喊道:“我只是听从了岳父岳母大人的话而已!”岳父母听后便安慰女婿,在此后的日子里也格外善待他,不但给他盖了套好房子,还资助他和女儿过好日子。真是可喜可贺。

前面介绍过的众多求婚故事中,主人公都很矮小、贫穷、丑陋、懒惰,只要具备其中一种缺点,他之后能娶到美女就被视为奇迹。而这则故事的主人公竟然兼具三个缺点。他利用不够聪明的富翁成功娶到了美女,证明了只要有福分和智慧,连这样一个人都能取得成功。这大概是为了讨好现实生活中怀有不满的凡人而产生的幻想,“富翁不够聪明”这一点不过是为了讲述方便,正如鬼岛上的恶鬼异常软弱,交换宝物故事中的天狗或狐狸过于糊涂一样。

另外,在这个故事中,幸福的懒汉不叫寝太郎,也不叫睡虫,就单纯地被称为一个无药可救的赌徒。这种说法恐怕不是直到最近才出现的,而是有一定的历史。如果说一个愚笨的人突然变聪明,还成为当时独一无二的富翁,那就必须说明这样的奇迹为什么会发生。比如,奇迹发生前是否有预兆?是否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发挥作用的结果?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把这样的奇迹当作虚构,对此失去了兴趣,这时讲述人就不得不采用另一种说法来讨好听众。如果是在今天,“懒汉”可以代指各种各样的人。但在中世,除了贪睡、爱赌博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以被贬低为“懒汉”。再加上当时人们较普遍地认为,赌徒用来赌博的骰子具有某种神秘力量,所以民间就有了众多以赌徒为主人公的故事,他们不但成为富翁家的女婿,有时还会欺骗妖怪鬼魅。我们知道御伽草子《桃太郎》和《御曹子岛渡》,都以成功夺取敌人的财宝为胜利的标志,“一寸法师”也在获得万能宝锤后才出人头地,骰子曾经也是这样一种宝物。我国存在两种“交换宝物”型故事:一种是盲人乐师、算命先生等人把毫无价值的东西说成珍宝,与狐狸手中的珍宝交换;另一种则是天狗等妖怪鬼魅渴望得到赌徒的骰子,拿出自己的宝贝交换。其中,前一种故事似乎是从后一种故事演变而来。天狗拿来与赌徒交换的宝物,又分为羽扇和隐身蓑衣两种。无论赌徒获得哪一种宝物,故事最后都会以如同相声一样逗人笑的结尾而告终。但我怀疑此类故事原来也有一种结局圆满的传统格式。现今流传的《隐身蓑衣》这样说道,有个赌徒用骰子和天狗交换隐身蓑衣,但他妻子不知其详,烧掉了这个宝物,赌徒只好把灰尘抹在身上,悄悄进入酒铺。而流传于信州北安昙郡的《隐身蓑衣》却不太一样,故事称后来这位赌徒成功渡过难关,最终借助妻子的智谋挣到了一大笔钱。这则故事似乎是“最初被人看不起的主人公其实是个英雄”的故事类型进化后的产物。我在后面还将继续谈到,“妻子帮助主人公”这一情节具有一定的历史,这里先对另一位重要帮手做些说明。无论是奥州的讲述人,还是《宇治拾遗物语》的作者,都提到赌友向主人公伸出了援助之手,但其他版本的故事却又告诉我们,这段情节蕴含着更深远的古老意义。我在前面讨论《瓜子姬》时提到了动物帮手,而在流传于九州、冲绳两地的《寝太郎》中,帮助主人公的也是白鹭、野鸽等鸟类,这些动物帮手都代表了无形的神意。由此可见,那位赌友并不仅仅是为了友谊,才向主人公伸出援助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