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引用的故事包含了更为罕见的内容，那就是女婿从门前的杉树上爬下来。如果我将其与《日本书纪》所提到的龙宫门前的桂花树①相比较，那么肯定会有人严厉批评我对天皇太不敬。一个是呈现出笑话化特点的民间故事，一个是神圣的古老神话，二者几乎是天差地别的两极。但各地又流传着一些兼具这两种叙事内容的民间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是一把“遗失的钥匙”,能够揭开这两种叙事之间的关系，即“女婿从门前的杉树上爬下来”这个情节，并不是某地的讲述人偶然创造的新插曲。比如，佐喜真与英君的《南岛说

话》②第87话就可以说明，琉球也存在与之大部分相同的故事。

从前某个地方有一个穷人。他心地善良，但穷得叮当响。他居住的房子非常狭小，把头伸进去，脚就会露在外面；把脚伸进去，头就会露在外面。某日穷人按照天仙传授的妙计，手持一个爆竹爬到富翁家门前的大树上，大声喊道：“我是天仙，你们一定要招某某为女婿，否则我会把房子给烧了!”说完，他就放了爆竹。富翁立刻恭敬地表示接受神谕，之后穷人赶紧回家躺在家里，不一会儿富翁便领着众多家丁过来迎亲了。就这样，穷人顺利地成为了富翁家的女婿。

以上故事中，“躺在家里”这一描述似乎没有起到太多作用，但与《寝太郎》中的描述恰好一致。另外，天仙送给穷人爆竹并传授妙计，这又与奥州的故事中，赌友帮助主人公相似。过去的讲述人似乎总要附加说明，来表示主人公并不是仅靠自己的智慧而取得成功。在冲绳，距今150年前就有了记录当地故事传说的著作《遗老说传》①,其中已经记载了此类故事的不同版本。也许是因为讲述方式发生了变化，或者是因为早期形成了独立的故事体系，《遗老说传》中的故事和佐喜真君最近在冲绳记录的故事，在细节上有着相当大的差距。由于《遗老说传》的文字过于冗长且晦涩，这里只引用一些核心内容：

从前首里有一对贫穷的老夫妇，他们育有一个儿子，名叫次良。次良是个少有的懒汉，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从来不会照顾年迈的父母，众人嘲笑他，并给他取外号为“睡虫”。某日“睡虫”突然要母亲给他买一只白鹭，母亲问他理由，他却不肯回答。老夫妇疼爱儿子，就到处筹钱，最终买了一只白鹭给他。“睡虫”喜笑颜开，他先把这

只白鹭藏了起来，第二天就假扮成神仙，带着白鹭爬到富翁家院前的榕树上去了。然后，他大声喊道：“天帝有谕，大家快过来听!”富翁和他妻子匆忙来到树下，果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家有个年满十六岁的女儿，立刻招邻家次良为女婿，并把亲家也请到家里，照顾他们一生!今人侮辱次良，但他诚实又聪明，一定会让你家繁荣昌盛。如若你违背神谕，便会招致祸端!”富翁又惊又喜，回答道：“我们照您说的做，一定招邻家次良为女婿。”“睡虫”听后又说：“我这就向天宫汇报此事!”然后放掉了手中的白鹭，白鹭立刻飞上天，于是富翁夫妇就更加敬畏神了。

故事最后，次良果真成了富翁家女婿。与此同时他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能干勤奋的好青年，富翁家由此兴盛起来，这样的结尾与《寝太郎》没什么两样。下面介绍的另一个版本可以证明，次良的故事并不是偶然出现在冲绳的创作。我们将来有必要思考的是，此类故事究竟由谁传播，各地又为什么相互独立地保存了下来。在九州丰前筑上郡城井(现福冈县筑上郡)的深山里，有个名叫寒田的村落，自古就有名气，以寒田人为主人公的笑话流传到到周围的平原地区，被称为寒田故事。寒田故事往往都是讽刺寒田人的内容，当地人对此并不喜欢，这又恰恰说明了寒田故事不是由寒田人自己传播，至少在熟悉寒田村人的平原上，曾经存在过一些统管民间故事的组织。寒田故事里面也有《寝太郎》其他版本，与冲绳《遗老传说》中的版本十分相似(由坂根道治郎氏①报告，载《国学院杂志》第32卷，第4号)。

过去寝太郎从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甚至三年只醒一次。某一年他醒过来的时候，恰好是除夕，母亲给了他一点钱，叫他到城里买些元旦用的酱油回来。而寝太郎买回来的，却是一只野鸽和一个铃铛。母亲见了之后就发牢骚，而他只是默默地笑了。寝太郎家隔壁住着一个富翁，家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到了元旦凌晨，寝太郎把铃铛挂在野鸽的脖子上，把野鸽藏在富翁家的糙叶树上。不久，富翁醒来，到糙叶树下洗脸。寝太郎就站在树上用假嗓说道：“我是这里的守护神，你可一定要招邻家的寝太郎为女婿，这样我才能保证你家更加繁荣!”寝太郎把手中的野鸽一放，顿时铃声响起，野鸽飞上天空，一直飞到守护神镇守的森林，然后消失了。富翁看了之后又惊又喜，马上把大量的大米年糕送到寝太郎家，而寝太郎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他父母和富翁谈婚事。这次婚事无人反对，结婚后寝太郎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能干勤奋的好青年。

传播论者往往认为，传播没什么大不了，但只要面对上述这些例子，就很难不再改变想法。除非有人带着民间故事到处移动，否则这些故事不可能在如此广泛的范围内取得一致。那么谁是民间故事的搬运者呢?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确认白鹭和野鸽这两种说法哪个更古老。从古文献来看，古人把野鸽和白鹭都视为神的使者。寒田故事中的寝太郎特意给野鸽的脖子上系个铃铛，以区别于其他普通野鸽。相比之下，睡虫放飞的白鹭却可以在没有任何装饰的情况下，被人认为是神的使者，由此可见白鹭之说应该更古老一些。一般而言，白鹭不怕人，外表从容淡定，眼神凶狠，而且天亮时会从树丛中轻轻飞起，大概是这样的举动和姿态，使人感觉到它的神奇性。事实上，从古到今有不少民间叙事都谈到，突然飞来一群白鹭，人们心惊胆战，立刻举行祈祷仪式，或者占卜吉凶。假如有关白鹭的说法比野鸽更古老的话，就意味着《寝太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流传到冲绳。也许有些人会问，《寝太郎》有没有可能是从冲绳传到本州的呢?但这样的传播路线，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因为到目前为止，在冲绳还没有发现其他版本，更因为《寝太郎》在本州岛分布极广，而且历史相当悠久，各地方不同版本十分丰富，这一切都不允许我们把《寝太郎》的发源地限定在偏离本州的海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