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富翁(1 / 1)

一《剪舌麻雀》和《折腰麻雀》

今人所谓御伽草子,究竟在何等程度上保留了原貌?对于这个问题,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已经无从考察,因此人们总是提出不同的假说,互相争论不休。假如他们的国家像日本一样有足够的活态资料做比较的话,如今故事学就会发展成另外一种形态了。正如《瓜子姬》告诉我们的那样,在我国,同一种民间故事广泛流传于全国各地,而且每个地方的版本都会显示出一些细微的变化。只要我们继续悉心搜集,手中的故事资料就会增加好几倍。目前我们难以判断哪些情节更为古老,但可以看出哪些因素是后人所加的。至少可以说,城市人记录或出版刊行的民间故事,未必就是最原初的形式。既然如此,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国内的古老资料,据此探讨哪些内容属于上古时代,并在此基础上,对外国学者的不同观点进行讨论与选择。说不定外国学者在了解我国的众多资料后,还会对自己的假说做出修正。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愿意聆听日本人这种善于保存口述传统的民族所表达出来的想法与感觉。因此,现在我们所做的努力,不仅是为了推进学问的本土化,更是为了推广我们将来的学术成就。

在众多日本民间故事中,《剪舌麻雀》最受外国人重视。国外之所以很少保留《剪舌麻雀》的,是因为这则故事在近世以前基本上依靠口耳相传,在过程中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幸的是,有不少学者过于重视民间故事的传播性特征,反而忽略了其他故事中残留下来的古老痕迹。比如,许多人主张《宇治拾遗物语》所收录的《葫芦之米》①是从朝鲜半岛传到我国的,我个人以为这种观点本身是可以肯定的,但我不同意他们把这则故事与我国的《剪舌麻雀》混淆在一起。二者只是都把麻雀当成主人公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共同点。至于善良的老奶奶变得富裕,而邻家贪心的老奶奶受到惩罚,我们在多数民间故事里都能看到这样的故事结构。更准确地说,老奶奶因拯救被折断腰骨的麻雀而获得神奇葫芦,这纯属“动物报恩”型故事,而《剪舌麻雀》的主旨在于老人偶然捡回家并用心养育的生命体为老人带来了幸福,就这个意义而言,这则故事更接近于《桃太郎》或《瓜子姬》。正如瓜和桃子可以互换、yokenai童子到了肥前岛原就变成黑猫①一样,又或者像越中地区的《撒灰翁》里小狗从桃中蹦出来一样,《剪舌麻雀》的主人公以麻雀的身份出现,这可能是较晚才有的说法。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更不能说《剪舌麻雀》是从《折腰麻雀》派生而成的。曲亭马琴以后的注释家把(接上页注)只麻雀飞落在后院里啄食,于是她向麻雀扔石头,打伤其腰部。为了慎重起见,邻家老太婆还特意折断了麻雀的腰椎,然后再从早到晚地照顾它。她还想:只救了一只麻雀都可以发财,说不定救得越多,回报就越多!于是邻家老太婆又用石头砸伤两只麻雀,并折断了它们的腰椎。过了几个月,麻雀们又重新可以飞翔了,邻家老太婆很高兴地让它们回到野外生活。过了10天左右,那3只麻雀果真飞回来了,还送给她3颗种子。邻家老太婆种下种子,却没结出几个果,而且味道很苦,难以下咽。她把剩下的葫芦挂在屋里晒干,等过几个月后再看里面,竟从中飞出无数只毒虫,把邻家老太婆和她的孩子都给毒死了。

桃子或麻雀等词汇视为古今不变的部分,这种观点究竟有没有道理?我们有必要重新检讨一下。

现存赤本①中的《剪舌麻雀》已经偏离原型,其讲述重点在于麻雀因吃耀糊被剪掉舌头,或者是贪婪的邻家老人因选择了大竹箱而吃亏。一般而言,后人可以自由改编童话,因此极其重要的原始内部往往会被推到一旁,但他们并不会彻底删除这些古老的记载,否则他们的童话就不能说是由传统民间故事改编而来,而是有名无实的再创作了。这些故事一定在某些地方保留着传统部分,至少保留了属于古今之间状态的部分。仅从目前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剪舌麻雀》与《折腰麻雀》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前者反而比后者更接近《桃太郎》。在以前由喜田博士②报告的德岛县那贺郡的例子(见

《乡土研究》第1卷,第5号)中,从河流上游漂来的不是桃子,而是瓜,而且从中蹦出来的是麻雀,后来这只麻雀竟变成了“剪舌麻雀”。最初很多人认为这个故事不过是某位喜欢近世读物的人,有意把几种民间传说拼接在一起的产物,但后来积累下来的几个证据却都否认了这种观点。这些证据不仅包括从桃子中蹦出小狗的版本,还包括最近刊行的《津轻口碑集》①所收录的东津轻郡野内村(现青森县青森市)的《剪尾麻雀》:

从前,老奶奶到河边洗衣服时,有个鸟笼顺河水漂下来。老奶奶嘴里念叨:

“脏鸟笼去那边,漂亮的鸟笼来这边!”漂亮的鸟笼果真向她漂过来了。

老奶奶高兴地把鸟笼带回家,并告诉老爷爷说:“老伴儿啊,我捡回来一个漂亮闺女!”

老爷爷回答说:

“是嘛,如果是闺女的话,就让她揉搓点饭粒做耀糊吧!”

而这只麻雀肚子饿了,一边啾啾叫,一边吃凝糊,结果把凝糊全都吃完了,老爷爷一气之下用擂槌打了麻雀的头,还把鸟尾剪掉,最后把它赶出了门外。老奶奶到处找麻雀,半路上还问了遇见的木白工匠和割苔草人有没有见过自己的麻雀。老奶奶最终找到了麻雀的栖身之处,看到麻雀正在用金白和金杵捣年糕。老奶奶向它喊道:

“姑娘呀姑娘,我来接你了!”

“奶奶!您来得正好!”

见到奶奶麻雀很高兴,为她准备了黄金的餐具,好好招待了一番。而老爷爷在老奶奶后面赶来了,麻雀就让他用喂猫的碗来吃饭。

故事接下来的内容跟《剪舌麻雀》一样,麻雀让老奶奶从轻重两个竹箱之间选择一个。这个《剪尾麻雀》的故事告诉我们,最初的版本讲的也是一只麻雀备受冷遇的故事,虽然童话是大人用来哄孩子的,但“剪掉麻雀的舌头”这种幻想还是太古怪,除非有某种底本,否则讲述人恐怕很难想到如此反常的情节。也许,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强调麻雀偷吃耀糊这一点,并以此为理由,把“剪掉尾巴”说成“剪掉舌头”。假如我的想象是正确的,那么这段情节就像《桃太郎》的黄米面团子一样,原本是依附于以男性为主人公的“神奇诞生”型故事的一个古老插

曲,直到后来,才从有关食物的插曲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故事。

此外,麻雀还出现在《猴蟹合战》的一个版本中,这个版本似乎经过了后人的改编,见于由佐佐木喜善君搜集的陆中故事集《老媪夜谭》,至今为止仍未发现同类版本。

有一只麻雀在竹林中筑巢下蛋,这时山中女妖过来向它索要鸟蛋。麻雀妈妈害怕了,就给了她一个蛋。而山中女妖吃完一个就再要一个,吃光了所有蛋之后,连麻雀妈妈都给吃掉了。有一个蛋幸免于难,从中出来的麻雀儿子下定决心替母亲报仇。麻雀儿子从远近各地的稻架上偷来稻穗,做成团子,到处吆喝道:“卖米团子啦!卖正宗团子啦!”这时,有一颗枥树的果实滚来问道:“麻雀儿子,你要去哪?”麻雀儿子回答道:“我去替母亲报仇!”“那么你就给我个米团子吧,我来帮你一把!”枥树的果实吃了团子后跟着麻雀儿子走。然后缝针、螃蟹、牛粪、石白也陆续过来,经过同样的对话后,成为麻雀的帮手。他们来到山中女妖家,恰好屋里没人,于是他们和《猴蟹合战》中所说的一样,分别藏于地炉、纱管、水缸等处。到了傍晚,山中女妖终于回来了。当山中女妖跨过地炉时,炽热的枥树果实冲着她的屁股绷开。山中女妖摔了个屁股蹲儿,而那里刚好有一个纱管,藏在里面的缝针又刺伤了她。山中女妖跑进水缸里,螃蟹又用钳子夹住她。山中女妖想跑出去,却踩到牛粪摔倒了,这时大大的白从屋顶上落了下来,把山中女妖压得扁扁的。就这样,麻雀儿子顺利完成了报仇。

在近世,“打退山中女妖”故事的最常见形式,是放牛郎或赶马人趁山中女妖出门时闯进屋里,等山中女妖回来后把她耍得团团转,最终成功替牛马报仇①。此类故事追求人类战胜山中女妖的痛快,因此对山中女妖作恶的开头部分难免有所省略。我个人以为,在过去某一段时间里,放牛郎或赶马人在民间故事的传承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于是人们将其和故事的主人公混淆在一起,最终把故事最初的可怜的被害者抛到一边。但此类故事比上述麻雀报仇的故事更能显示出《瓜子姬》和《剪舌麻雀》之间的过渡形态,今后随着调查的推进,我们早晚会找到兼具这两种故事内容的版本。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只要人们相信人类和麻雀在灵魂的层面没有任何差异,那么也就会相信“一只麻雀具备人类般的智慧和情感,并且实现目标”。后来,人们完全不相信叙事内容的真实性,但只要有趣,民间故事就可以成立,于是人们运用夸张手法,给故事增添了一些趣味。也就是说,如今民间故事中的螃蟹、猴子、麻雀,分别承担着固定的角色,但在此之前,此类故事与古老叙事混淆在一起,反映出古人的思维模式,即天赐之子未必以特定的动物形态出现。

就某种动物而言,这一点还是无可置疑的。只不过,就麻雀而言,目前积累的资料还不够,仅凭一个过于罕见的版本,还是难以令人相信《桃太郎》和《剪舌麻雀》之间存在同源关系。尽管如此,只要再一点眼界可以发现,从鸟蛋里出现英雄的民间叙事,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日本也不例外,如美浓养老山(位于岐阜县和三重县之间)、出羽鸟海山(位于山形县和秋田县之间)等山岭的始祖神,就是由鸟送来的①。被视为《竹取物语》底本的故事也讲到,一只黄莺化作少女,被当时的天皇收养了(谣曲《富士山》②)。在古代日语中,“suzume”不专指麻雀,而是小鸟的总称,而且我国的“蛋生”型故事,往往都会谈及小人儿神的惊人成长。也许,最初《剪舌麻雀》的核心内容是:从竹林中的鸟蛋中出来了一个能对抗山中女妖的英雄。就像桃太郎与瓜子姬形成了对比一样,这位英雄与“富士山的黄莺姬”①形成对比,关于他们的民间故事,在同一个时代里广泛流传。当然,即使听了我的这一观点,有人仍然会主张我国的《剪舌麻雀》深受《葫芦之米》等国外“动物报恩”型故事的影响,对此我并不否认,但如果有人要用《燕石杂志》②的观点把二者归于一类,我就要指出这种观点其实是毫无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