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桃太郎》和《瓜子姬》的内容只有前半部分是一致的,后半部分则迥然不同。这种异同是一开始就存在,还是在故事经过童话化后逐渐凸显出来?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要探讨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了阐释此类故事的历史渊源,同时也是为了了解我国民间故事是如何出现和变化的。如果我的观点没错,那么这两则故事在主人公性别上形成对立,其他几点差异都是由性别差异引申出来的,但二者讲述的却都是一个经过特殊渠道来到人间的孩童,长大后建功立业的故事,整个情节结构是完全一致的。另外,男女主人公在事业上遇到强敌、面临危难、得到某种动物援助等,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共同点,对此我将逐个论述。只不过,后世的讲述人在讲述《桃太郎》和《瓜子姬》时,各有不同的侧重,使这两种故事逐渐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随着生活习惯的变迁及其背后的思想信仰的发展,讲述人也遗忘这两则故事本来就有的相似性。
瓜子姬长大后成了织布能手(有版本说瓜子姬长大后每天织布),天邪鬼过来时她恰好一个人在家织布。以上情节片段在日向(九)和奥州(四)的版本中已经全部消失了。而我个人认为,织布就是瓜子姬的事业,也是这则故事的关键所在。因为过去人们认为男子要有勇有谋,女子要慧心巧思、有精妙技艺,而且过去织布工艺十分有价值,织布能手相对稀缺,更重要的是古时候织布又关系到宗教上的任务。祭神需要准备干净的食品,与此同时,古人还要把优秀的美女幽闭闺阃,让她们织一身神衣,这似乎是我国特有的重要风俗。这种风俗究竟出自何种信仰,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但至少可以说,善于织布就意味着具有适合祭神的素质。但后世的讲述人却遗忘了织布的这种意义,现在只有在口传的民间故事中保留了一点痕迹。比如,讲述人说某一河流的碧绿深潭水底是龙宫,或者说某一女神居住在深山岩洞中,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往往都是因为听到了织布机梭子发出的声音才发现了他们。这位织布能手一般不会出现在人类面前,只有个别的传说人物到水底寻找自己落水的斧头时,才见到她们的容颜,都是像瓜子姬一样美丽的姑娘。再看《鹤妻》《鹳妻》等民间故事,故事讲述一只要报恩的鸟化作妇女,嫁给主人公后使他富裕起来。而这些鸟类妻子几乎都善于织布,甚至能织出一些过去普通百姓买不起的贵重织物,如羽衣、锦缎等。这也许是因为过去一般家庭做衣服的时候不用或者很少用织布机,古时候所谓“织女”,指的就是侍奉神的少女,或者是死后应被奉为配神的巫女。如果这位少女没有保持贞洁的话,就无法完整进行祭神活动。对我们的祖先而言,织布无疑是比得上打退恶鬼的大事。
从古老的忌机殿神话①起,有关织布的民间叙事中,主人公都会遇到某种障碍。而克服困难坚持织神衣,正是纤弱女性的大胜利。与之相比,桃太郎的胜利更加主动、显赫一些。尽管后人把他的成就讲得过于简单,但他的敌人毕竟是鬼,而且人数众多,中间当然也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事实上,现有的《一寸法师》故事中,恶鬼把一寸法师吞进了肚子,而《御曹子岛渡》的牛若丸则在缴获宝物、凯旋之前,克服了逃难型故事中规模最大的困难。只不过,人们在讲述男性主人公打退恶鬼的故事时,会努力叙述得更加滑稽、有趣,由此出现了“恶鬼打白旗投降""用黄米面团子召集动物”等情节。相比之下,《瓜子姬》的讲述人更注重于瓜子姬吃苦耐劳的生活,整个故事也难免染上了阴惨抑郁的色彩,结果《瓜子姬》在大团圆结局上的喜剧色彩大为减弱。以上差异不能简单归结于男女气质的差异,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一样,可能也存在一种“艺术感动的分化”现象,正是这种现象作用于民间故事,使喜剧不断增加喜剧因素,又使悲剧不断加深悲剧色彩,并拉开了《桃太郎》和《瓜子姬》之间的距离。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在今后继续探讨,这里只想指出一点。在我国,《灰姑娘》以《红皿缺皿》之名广为人知,此类故事的早期内容是一对受继母欺负的姐妹克服苦难,最终获得幸福生活,随后又派生出了《阿月阿星》《阿银小银》等继女型故事。这些继女型故事中,一对姐妹被继母凌辱到底,情节从头到尾都朝悲剧方向发展,如父亲回家看到了姐妹的尸体,又如父亲双目失明直到最后才与女儿团聚等。此类故事在我国广泛流传,意味着民间的悲剧趣味在某一社会阶段里取得了一定的发展。虽然《瓜子姬》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可惜在很早的时候就受到了这种趣味的影响。而且,古时候织布与打退恶鬼比起来毫不逊色,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女性事业,但后世的讲述人往往忽略这一点,这样一来《瓜子姬》与《桃太郎》这一大快人心的武功故事就拉开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