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树立远大目标,但首先还是要阐明事实。显然,仅靠我们已有的资料,还无法给出更多的判断。如今,能让大家完全信服且毫无顾虑地讲给别人听的观点还不是很多,这也是难免的。尽管如此,大家应该从本文中看到了希望,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关注各地的民间叙事,就能推动我国的民间叙事研究继续向前发展。这个工作永远都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终点,但这仍然是一门有干头、有盼头的学问。
现在我们有了几个新的发现。首先,民间故事的不同版本,可以证实中世的大众文艺生活非常活跃,非文人拟古之风所能比。比如,所谓的“五大御伽草子”中只有一个“原始题材”,但各自在细节上显示出较大差异,令人觉得这五个故事各自独立、互不相干,这意味着“五大御伽草子”中,至少有四种经过了后人改造。我们绝不能按照约定俗成的理解,把民间故事想象为古代遗产,那不过是毫无依据的推断而已。其次,任何一种民间叙事都会受到听众要求的影响,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叙事的重点会发生变动,因此过去的“原始题材”未必能一直受到后人的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古老因素由此完全失传,或者为新的因素所替代。近世既是一个笑话和除恶故事等不同版本数量显著增多的时代,也是若干外国故事深受欢迎的时代,前者的内容和发展始终立足于“原始题材”,而后者则与传统的民间故事融为一体,二者逐渐奠定了今天我国民间叙事的基础。按理来说,去掉这些新加的部分后,剩下的部分应该包含了我们的祖先曾听过的“原始题材”。然而,研究民间叙事的日本学者往往盲从外国学者,在没有充分思考的情况下,盲信民间故事的全球一致性,甚至有人没掌握多少资料,却主张我国民间故事都来自国外。我们必须慎重对待民间故事的传播问题,即使今后发现有些民族的民间叙事与日本截然不同,也不应该妄下结论,然而现实中,却有那么多人盲目地追寻我国民间故事的国外源头。其实,谁都知道各国的民间故事在相当程度上存在一致性,根本用不着学者来指出。国外的故事集不断传入日本,而且这些故事集还附着索引,只要翻看几页,谁都会明白。我们应该做的是有效利用这些外来的故事集和索引,从我国的民间故事中去掉明显的共同点,思考剩下的部分在日本国内得以生成和发展的轨迹。那些“进口主义”的学者们对国外的思想不做任何改良,也不会适应时代变化,只是把借来的思想视如珍宝,什袭而藏,但我们祖先当中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懒汉。也就是说,日本的民间故事从几千年前起就一直在成长。
我们对民间故事的学术兴趣,主要在于其分布状态的意义。如果所有民间故事都是从佛教经典中翻译过来的,或者是从中印两国直接学来的,那么大家就不必费心例证什么,我倒希望大家对套用“进口”“舶来”等词汇来一概而论的人们保持警惕。的确,日本有些留有古老水神信仰印记的民间故事,在其他国家也有流传,但日本的版本在形式上十分独特,至少某些个别的部分是异常发达的。举一个例子,且不论是纯粹巧合,还是传播的结果,“将孩子的诞生归功于水神的威灵”这种信仰,在众多民族中应该是普遍存在的。而日本既是海上岛国,又是山河瀑布不断流淌的国家,因此海边出现了“虚舟传说”,河边则有了《瓜子姬》和《桃太郎》,而且这些故事传说都取得了惊人的发展。这些神赐之子长大后,给世代相沿的家族带来了影响,这也是我在前面指出的国民性特征之所在。经过这种实例分析,我们必须对神话的相关定论做一番修正,即民间叙事的信仰背景往往因民族而异。如今,在很少受到外部影响的日本乡村固有的信仰,仍留着自己的痕迹,很多外国学者并不了解这一点。从叙事地点、时间、讲述人属性等方面来看,乡下人保留至今的叙事大多不能算作是神话。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民间叙事借助于某种宗教力量得以留存和传承的时代,并不是遥远的过去。在我看来,这也是我国传说和民间故事之间界限不清的原因之一。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在我国,民间故事作为宗教史资料所具有的价值大于其他国家。例如,龙王龙神深受我国人民崇拜,关于其原因,除了佛学家或汉学家,还有《鼻涕鬼大人》可以做出更明确的解释,即“龙宫送来的小人儿让人变得富贵”的民间故事,在我国流传相当广泛,而且历史相当悠久。另外,神话时代的正史记载我国有两代地神①与海神结过婚,宇佐八幡神社也有一段应神天皇与龙女成亲的记录。此外,中国地方的广阔山区流传着一首插秧歌,歌词中写道:“日天子和龙女结婚,每年生一个田神,每个田神都从山顶降临人间”。我们通过《鼻涕鬼大人》这则民间故事来审视以上资料,从中可以领悟到不同时代的日本人对水神的敬意。至少可以说,如今人们向水神祈求降雨或守护水坝,而古人仰慕的水神除了降雨护坝以外,还具有更多的职能。这便是生活在岛国并靠耕田生活的日本人的自然祈求。只可惜,我至今没能找到民间故事这种用具体的方式让读者理解这一事实的资料。正因如此,在童年时代结束之后,我们还是要继续面对御伽草子。
(昭和五年四月《旅与传说》)
延命小槌
曾经有一段时间,古人认为将木头奉献给水神,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而在现代人的眼中,这不过是传统的行为模式,即使违背了也只是心里觉得不对劲而已。尽管如此,全国仍有不少例子可以说明,这种已被形式化的行为模式,依然隐藏着古老信仰的痕迹。比如,在插秧前耙水田时,或者在秧田播种时,或者在正月十一田神祭日,人们都要在水田的出水口插上三根栗树枝,有些地方的人们插的是柳树枝。另外柳树在我国秧田习俗中还是吉祥的象征,这大概与柳树扦插后自然生根的性质不无关系。和歌诗人常用的“稻妻”(即闪电)一词也曾与现实的信仰有关。据说,一片青苗地的上空打雷后,古人就把青竹插在被雷劈过的地方,以庆祝太阳神和水神成婚。如今还有不少地方称泉神为“osuzusama”,其祭日在盛夏,人们通常会把小杨桐树枝插在水边。后人开始给小杨桐树枝缠以白纸,其节日意蕴可能由此发生了变化。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农民是不用白纸的。过去,每个涌出清水的地方都有一棵神树,有的是人为种植,有的是天然繁茂。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人们就会从树丛里选出一根树木好好保养起来,将其当作神灵附身之树加以崇拜。过去井口周围种着特定种类的树木,这恐怕也是一种基于“宗教性起源”的景观。
或者说,最初人们在美丽树木繁密茂盛的地方偶然发现了天然泉水,这种原始经验成为如上情况的起点。不管怎样,古人深信水神爱树,如果不存在这种信仰基础,民间故事中打柴佬的送柴行为不会如此受到水神喜爱。但随着时代发展,这种核心的信仰基础逐渐失传,随之各地的神童故事也沦为童话,讲述人只是在故事开头简单谈及打柴佬。就在这一点上,熊本县八代郡(现熊本县八代市、八代郡)的版本情况有点不同,可以对北方《鼻涕鬼大人》起到拾遗补阙的作用。据滨田隆一君①的报告(见《旅与传说》“昔话特集号”,第77页),八代的版本以如下一段为开头:
从前某地有个老头子。某年年底,他去城里卖门松②,不知为什么一个都卖不出去。老头子无奈回家,但路过桥时忽想应该把门松奉献给河神,于是他从桥上把门松投进河里。不久,从水中出现了一位龙宫使者,带老头子去龙宫,以盛宴招待他。老头走时,还收下了一把万宝槌。
接下来,故事情节向《米仓与小盲》①的方向发展,关于此类故事我在后面详谈,现在暂且不提。无论是小槌,还是小孩子,就帮老头实现愿望这一点而言,都是一样的。这把小槌在《甲斐昔话集》②中叫“延命小槌”,奥州三户郡的版本又将其分为小宝袋和小宝槌两个宝物。《丰前民话集》也谈到,有个穷男人从一群孩子手中救下了一只海龟,后来海龟化作美女,带着小槌找上门来。这则故事接近于童话《浦岛太郎》或《今昔物语集》所收录的救小蛇的故事。而正如下一节所讲,在流传于壹歧岛的故事中,小龟直接充当了小人儿的角色。一个是小人儿,一个是黑猫,一个又是万宝槌,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些不同版本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但不知为什么,这些版本的主要情节却都基本相同。
嘉手志川
壹歧岛的民间故事中,“把树木献给水神”这一情节已经完全失传了,但却保留了与《开花翁》十分接近的内容。山口麻太郎君①的故事集就收录了壹歧岛田川村的一则故事:
从前某个地方有一对贫苦的老夫妇,他们的邻居却是一对有钱的老夫妇。某年岁末,富裕的邻居开始捣年糕准备过年,而穷苦的老夫妻却没有钱买糯米,便无奈唱道:
“邻家捣年糕,捣得越来越响,声音再大,咱们都吃不上。”
唱完,老两口就去城里卖年木②,卖完便坐在海边岩石上抽支烟。忽然从海中出现一位龙宫神女,招待他们去龙宫,老两口很高兴地跟着神女走了。他们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吃喝玩乐,住了几天。临走时,龙宫神女送给他们一只乌龟当作礼物。回家后,老两口按照神女吩咐,把乌龟放入橱柜里并每天喂它五合红豆,这样小龟每晚都会拉一堆金子。邻家老夫妇听说此事后硬把小龟借走了,可是在把乌龟放入橱柜前竟然喂了它一升红豆。第二天早上打开橱柜一看,里面没有金子,满地都是粪便。邻家老两口一气之下就把乌龟杀死了。贫穷的老两口很难过,便把小龟埋在了自家院子里。不久小坟上长出一棵橘子树来,而且还结了许多果实。老两口摘下果子剥皮一看,原来橘皮里面装满了金子。他们很高兴地摘下了所有果子,变成了百万富翁(见《旅与传说》“昔话特集号”,第81页)。
这则故事广泛流传于壹歧全域,各村都保留着其版本,但内容稍有不同。比如,渡良地区的版本说主人公是老奶奶和懒惰的儿子,立石村的版本则说主人公是穷苦的哥哥和富裕的弟弟。后一个版本讲,年末哥哥找弟弟借钱,但吝啬的弟弟却不肯借。这种情节流传广泛,远者见于新罗国旁□的故事①,近者则见于奥州人爱讲的《黄金小臼》。另外,在渡良和立石村的版本中,年木都没能卖出去。于是,主人公便将其扔进海里,而龙宫恰好需要薪柴,所以神女才会出来给他回礼。在立石村的传说中,拉金子的不是乌龟而是一只猫,这一点与肥前岛原的传说相同。据说龙宫神女的使者在路上悄悄地和哥哥说道,龙宫的神女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你就向她要一只“mikankou的猫”①。这只猫吃红豆拉金子,后来被弟弟借走,但因为拉出的是屎而不是金子被弟弟杀死了。哥哥安葬好了这只猫,后来埋葬猫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橘子树,哥哥在树根处挖出了大量黄金。
有趣的是,立石村和肥前的版本在兄弟的性格上采用了完全相反的说法。再看冲绳的民间故事“黄金果(kugani)”,在伊波氏的民间故事集②和牛岛氏的笔录(《民俗学》第2卷,第2号)③中都收录了该故事,但这两个版本,因孝顺而获得小狗的仍是弟弟,而不是哥哥。二者的差异只有一点,即后一个版本讲弟弟在小狗坟墓上种了一棵树,但这棵树并不是酸橙,而是蜜橘。与全国广泛流传的同类故事相比,这两个版本最大的特色体现在“小狗从坟墓中或者从坟墓旁边跳出来”这一情节上,我认为这是此类故事出现得较晚的变化。由岩崎卓尔先生①搜集的石垣岛民间故事(《旅与传说》第4卷,第2号)比冲绳本岛的故事更接近于九州以北的本州岛的民间故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丰富了龙宫神女的简单形象。下面简单地转载一下。
从前,有个穷人在海边钓了一条美丽的小鱼,便把它养在水缸里。从此以后,每当他从外面回来,屋里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的草席上还有摆好的酒菜。穷人觉得很神奇,某日便在门外偷看,发现屋里竟有个美丽的姑娘在忙着做家务。穷人进屋一问究竟,原来这位姑娘是化作小鱼来到人间的龙宫公主。因为穷人每天都钓鱼,钩针糟蹋了龙王的韭菜地,于是她过来嫁给穷人,要让穷人过上不用再钓鱼的日子。然后两个人一起到龙宫求亲,在路上公主吩咐穷人,如果被她父亲问到想要什么礼物,就一定说要一匹山羊。穷人按照公主说的方法获得了山羊,回家后很快变成了百万富翁。某日男人和妻子吵架,妻子一气之下用包袱皮把“火神的灰尘”全部包起来,带着包袱皮回娘家了。从此以后,男人又变回了穷人。
这个民间故事的后续发展是,穷人划船出海寻找妻子却迷失了方向,这时被一只叫“koina”的候鸟救了起来。因此,每到“koina”飞来的季节岛民都会在夜里烧火,告诉“koina”陆地的方向。这样的讲述方式令人想起中古时代的“本地物”①,最后会附加几句来解释一些看似与故事没有太多关系的古神的来历。此外,民间故事也经常会在结尾解释事物来历,如《蛇郎》的有些版本最后突然解释,端午节为什么要把菖蒲放在浴池里等。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但我们暂且先放下这个问题,继续关注水神赠送的礼物。关于水神的礼物,有的地方说是个孩子,有的地方说是一只黑猫,这无疑是令人惊讶的地方差异,但在别的地方甚至又成了乌龟、山羊等。由此看来,古代日本人认为非凡的灵魂能够自由变换外形,并且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后来,人们又说神秘女人是像信太森的葛叶②那样的狐狸变过来的,这与其说是叙事本身的变化,不如说是信仰的变化。正因如此,有些人甚至会说狐狸比人类更伟大,但其实那可不是一般狐狸,而是能够化作人类或狐狸的灵魂。我国还有鱼幻化成女人与人类结婚的民间故事,本州某些地方的世家半信半疑地传说那是他们家家祖的故事。如今,文艺化较明显的《白鹅处女》已经家喻户晓,其实过去日本人更熟悉的还是《鹤妻》《鹳妻》等民间故事。古文献记载的《蛇郎》或《蛇女》,只有在“非凡的灵魂能够自由变换外形”这个意义上,古人才相信它是真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多的人不顾故事真假,只想听不常听到的有趣故事,从此民间故事多了无数细节表现。结果,有些人在讲述贤妻或美满婚姻的故事时就有点幽默过头了,如《裸鹤》讲鹤妻拔光身上的羽毛,用它织成漂亮的锦缎;又如《蛤蜊妻》讲蛤蜊妻把屁股泡在锅里,煮出蛤蜊鲜美的汤头。
另外,那只聪明过人的白色小狗也不能一直是《撒灰翁》《取雁翁》《开花翁》等民间故事中所描述的形象。如今,每当民间故事中出现不雅的场面,听众都会觉得故事快要结束了。事实上,一种民间故事发展到最后阶段,讲述人通常都会讲述一些不雅的情节片段来取悦听众。我们不得忽略的一点是,关于狗的不雅表现尤为突出,传播范围也极其广泛。尽管不像冲绳的民间故事那样完整,但类似的故事片段却散落在全国各地,我们由此可以知道,日本本州岛也曾流传过同样的故事。比如,备前犬岛(现冈山县冈山市)附近的居民认为,这里的犬石是由菅原天神①的爱犬所变。当地人传说,菅原天神遇难在海上漂流时,传来的狗叫声为菅原天神引路,助他去到犬岛,也有人说是他的爱犬因想念主人而不停地吠叫。而犬岛上确实有一座祭祀菅原天神的天满宫,因此岛上存在这种说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岛民却又传说,菅原天神走在熊野古道上时已身无分文,就在坐摆渡船时把这只小狗给了船夫当作船费。这只小狗吃一碗沙子就可以拉一两金子,但船夫却贪心地喂了它两碗沙子,于是小狗被撑死了。后来小狗的尸体漂到犬岛,化作了犬石。也有岛民讲,狗的主人不是菅公,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已。据说他在纪州日高川(位于和歌山县中部)的渡口,把小狗送给了一个老头和他九岁的孙子竹市,小狗戴的项圈上写着每天喂一盒沙子就会生下两个金币。但不知为什么,爷爷把小狗和竹市一起放在了木桶里,而这个木桶又漂到了犬岛。这种说法十分接近于《桃太郎》或奥州的《撒灰翁》。三州宝饭郡八幡村(现爱知县丰川市北部)的千两大明神社,因为这里被视为一只神犬的古迹,所以又称犬头宫。传说这只神犬曾为一个品行正直的女人,从鼻子里吐出了许多丝线。但100年前有位学者曾来到此地,向长老请教此事,长老讲的却是另一则传说。据说有个流浪汉开拓了这个村子,他养的几只狗里面有一只会拉黄金屎,居然每年都能拉1000两金子,“千两村”之名就由此而来(《神祇全书》第4卷①)。此外,信州上高井郡(现长野县信州上高井郡)的传说,也包含了关于黄金小狗的情节片段。从前八幡富翁家的狗每天拉1升金币。他的妻子山吹御前爱钱如命,硬要狗拉3升金币,一天喂它3升米饭。但狗却没拉出金币,山吹御前一气之下狠狠揍了狗一顿,狗便跳进池中溺水而死。相传这一池塘的古迹就在盐川中游(位于长野县下伊那郡)。
以上就是我目前掌握的所有资料。如果再稍微细心一点,还可以找到更多资料。掌握的资料越多,其中联系就会越明确。但仅凭以上三种资料,我们还是能够给出一些假定。在古老的说唱文艺作品中,八幡富翁及其妻子山吹御前都是常见的名字,甚至还出现在孩子们爱唱的拍球歌里面。对备前犬岛的岛民来说,这里的传说所提到的熊野古道上的船夫大概也是如此。既然在岛民的记忆中,小狗和熊野古道上的船夫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备前犬岛的传说,视为中世以后创作的民间故事。而如今犬岛上确实有一座小狗坟墓的遗址,岛民对此信以为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流传的说法不能说是民间故事而是传说。这样的现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虽然民间故事可以传播到任何地方,但到了与之有某些因缘的地方,往往都会长期停留下来。这应该就是黄金狗的传说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三河犬头宫传说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最初当地人都知道某一种神犬的叙事,但他们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来越模糊,开始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后来传到此地的民间故事上。至于原有的古老叙事和新来的民间故事之间存在何等程度的异同,仅凭现在掌握的资料是难以得出答案的。但我还是希望目前流传的地方故事中、尤其是与新文化的中心保持距离的民间故事中,有一些古老时代的残留物保留了下来,能为我们提供线索。比如,冲绳的黄金小狗是从一对善恶对立的兄弟埋葬父母的地方跳出来的,这只小狗为善良的弟弟带来了很多幸福,我觉得这个情节不像是后人创造的。说起冲绳岛的坟墓,最近都是由灰泥涂抹而成,但过去都设于天然岩洞中。除了冲绳岛的部分地区,本州岛保留了这一古老习俗(参见《人类学杂志》第500号所收的拙文①)。说不定曾经有一段时间,古人相信从各家祖先灵魂安眠的地方,会重新出现年轻的、优异的生命,并降临于爱慕祖先的子孙身边,而这种思想偶然遗留在冲绳的民间故事中。
“一只狗从岩洞里跳出来”的说法广泛流传于全国。其中,有不少地方的人都说这只狗引导当地人发现了泉水。这种说法的起源究竟是什么?这仍是我最难以阐释的问题。在冲绳南山王国城山北岭(现冲绳县岛尻郡南部)有一条著名的清水河,名叫嘉手志川。传说从前当地严重缺水,就在人们下定决心迁移时,忽然从山丘上的树丛里跳出一只小狗。人们在小狗跳出的地方发现了泉水,之后一直居住在这里。为了纪念此事,当地人至今还崇拜井口边的一颗岩石,因为其中有这只狗的灵魂。据古籍记载,嘉手志川在当地方言中意为“世代传说的井口”①。在中世以后的冲绳人让黄金小狗拉出金子之前,或者在御伽草子的《桃太郎》和《瓜子姬》的果实漂过来之前,这个“世代传说的井口”就已经涌出清水了。我们就是想追溯它的源头,才努力到达远古时代的水面。可惜,如今这股泉水已经变得浑浊不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徒步涉水了。“世代传说的井口”的现状,仿佛就是民俗学的现状。
龙宫小僧
全国有不少峡谷被命名为“小僧渊”,有些地方还传说,此地会出现袭击人类的河童妖怪,但至于这些说法的起源,已经很少有人知晓。我真切希望在不表明我个人见解的情况下,重新打听各地的古老观点,收集他们残留的记忆碎片。根据最近出版的《引佐郡志》①,引佐郡镇玉村(现琦玉县滨松市)有个叫作“久留女木大渊”的深潭,传说从前有个小和尚从龙宫来到此地,挨家上门拜访,农忙时间还下地帮人家插秧,夏日有骤雨时,也赶来把晾晒的粮食收进去。由于小和尚为当地人带来了很多幸福,他走到哪家都会受到款待。小和尚一直以来的要求是不要让他喝辣蓼汤,但某一天有户人家不小心让他喝了一碗,龙宫小僧因此丧命。当地人传说,村里有个叫“茂字”的地方长了一棵大朴树,龙宫小僧就埋葬在这里。后来从这棵朴树附近涌出一股泉水,如今茂字的所有田地都是这股泉水灌溉的。我们有必要将这则传说与“hyoutoku”死后被奉为灶神的民间故事做一番比较。
一碗辣蓼汤害了龙宫小僧的命,这听起来非常古怪,但其实类似的传说也广泛流传于民间。比如,天龙川右岸的三州市原(现爱知县刈谷市)与引佐郡镇玉村隔山相望,这里有个世家姓田原,田原氏的房屋下方就是一个绿色深潭。传说过去经常从水中出来一只河童,帮助田原家的人们耕种,每次接待客人时还会放两条江鲑在门口。这只河童长着人的模样,平时住在田原家的土灶上或釜锅木盖上,人们请它坐在圆草垫上用钵吃饭。虽然钵上有个缺口,但田原家一直珍藏至今,只可惜那个圆草垫在30年前丢失了。据说有一天,家里的仆人误给河童喝了一碗辣蓼汤,河童痛不欲生,滚落到天龙川里,从此再也没有现身。那时,田原家前面的广阔田地上吹起一股狂风,吹倒了所有庄稼,田原家自此逐渐家道衰落。又如,三州北设乐郡振草村小林(现爱知县北设乐郡)有另一个世家大谷地,位于其房屋脚下的振草川有个深潭叫作“sumidon渊”。传说这个深潭里的河童也会每年过来帮忙插秧,还向大谷地家出租饭碗。大谷地家的人看不见这只河童,但每逢传统插秧节“gongenobou”的时候,他们都要在餐桌上为河童摆好饭菜,甚至把上座留给它。但后来有人厌烦了这个古老习俗,于是某年过节的时候就把辣蓼汤摆在了上座的位置。河童喝完喊了声“太辣!”就滚落到振草川里。从此sumidon渊变浅了,大谷地家也连续遭遇不幸,很快家业便凋零了。
此外,位于天龙川上流的信州下伊那郡大下条村(现长野县下伊那郡)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该村川田地区有一个姓“大家”的世家,其房屋后面有个一坪①大的池塘,形似井口。传说只要这家的人把借据放进池塘,并令其浮于水面,他们要借的饭碗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池塘边。这个池塘里住着一只河童,不但帮人插秧,还借农具给人们,甚至还会在农忙时帮人烧灶火。可是,有一年河童帮忙插秧时,家主请他吃了辣蓼,之后河童就再也没来过,家人到池塘借碗也毫无回应。再如,这条天龙川对岸有个部落叫奥山草木(现静冈县滨松市北区引佐町奥山),那里也有个名叫“otobou渊”的深潭。传说从前奥山草木的富翁与深潭的精灵结下了友谊,这个精灵不是借给他饭碗,而是直接给他金钱。为此,精灵经常派使者到富翁家做客,某日富翁家的人违禁给使者喝了辣蓼汤。使者喊了声“糟了!”就滚落到深潭里,人们匆忙过去一看,那位使者已经变回一条红肚子的大鱼慢慢游去,嘴里还不停地叫着:“otobou呀!otobou呀!”,因此这个深潭被称为otobou渊。从此以后,富翁家和精灵没有了来往,家道也衰落了。根据当地的说法,“otobou”意思是父亲,或许那位使者临死前在呼唤父亲(以上四则资料都由早川孝太郎君①采录,见《民族》第2卷,第5号及同书第3卷,第5号)。
城里人也许会认为,龙宫小僧帮忙插秧有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农忙期如何确保劳动力,可是农民最伤脑筋的事情,而且农活进展顺利意味着能储存粮食。站在农民的角度上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反倒是没有现实意义的无聊空想。而奥州民间故事中的“yokenai”“untoku”等都在拼命干活,使家主富裕起来,相比之下,这样的说法更加自然、具体一些。同理,如果不是在院子里晾晒粮食、在外面种田耕地的农民,就很难理解故事中的人物有多么感激在夏天骤雨来临时,帮大家把晒干的粮食收进去的河童。有些地方的农民深信奥州人所说的“座敷童子”或“奥内大人”等家神,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给家里带来幸福的。此外,直到今天,全国各地的农民仍在传诵着“鼻取地藏”“田种仁王”等神佛会赤足沾泥,来帮大家干农活的故事,这是目前搜集到的数量最多的民间叙事之一。
关于引佐郡的“久留女木大渊”,内山氏①在宽政元年(1789)作序的《远江国风土记传》②中,记录了另一则传说:
长老曰,昔行基菩萨③行化诸国,归古乡问老婆曰,汝应洗衣乎。答曰,今将殖田苗,故无衣急暇。菩萨曰,我将代汝殖田苗,造槁偶人,每田置之。偶人忽殖田去,自水口流川,反转而止,此处故曰久留米木。
当地人并没有发现,其实这则传说也与河童有关。据《北肥战志》④记载,橘诸兄⑤之孙、兵部大辅岛田丸⑥受命兴建春日神宫时,有一个任内匠头①的人做了99个人偶,并用秘法赋予它们生命。99个人偶忽然之间变成了99个孩童,他们施展三头六臂的本领,使春日神宫提前修建完成。但当内匠头把人偶丢进河里时,它仍然充满活力,还化作河童把人马家禽一律杀尽,给人间带来了无穷的灾祸。此事传到宫廷,天皇立刻下诏,命兵部大辅岛田丸镇压祸乱。而岛田丸调兵镇压一事却被河童听到,河童从此再不作怪。后来河童被命名为“兵主部”,意为奉兵部大辅岛田丸为主人。也有人说,兵主部由此成为橘氏的家眷。《北肥战志》中的如上记录看似很荒谬,但阿伊努族生活的地区却流传类似的古老传说,只不过阿伊努族把这个怪物称为“mizuchi”②。在本州岛,也有不少地方的人们说河童原来是人偶,所以河童的双臂就像一根棍子,由一根骨头连接。由此看来,《北肥战志》的作者并没有凭空捏造,至少他在编写肥前潮见城主涩江家的家史时,这则传说就已经同涩江家有关。涩江氏族人也曾迁居肥后、筑后等地,涩江家与河童之间的关系向来十分密切。比如,近世时期九州有人专门制作可除水难的护身符或帮人祈祷驱除河童,调查后发现他们大多姓涩江。
在前面引用过的传说中河童侍奉兵部大辅岛田丸,而岛田丸就是涩江家的祖先。这也是能证实涩江家族与河童之间存在密切关系的有力证据。如今在肥前潮见(现佐贺县武雄市)人们视河童为木匠的徒弟,相信只要从木匠那里要来一根墨线,系在孩子的脚脖上,孩子就可以免遭水难(见《乡土研究》第2卷,第7号)。以前我在《山岛民谭集》中指出,河童可能是水神信仰凋落的产物。后来有人对这个问题做了详细研究。此外,远州湖北的行基菩萨传说也给我们一个暗示:每次新宗教兴起,都会贬低传统信仰,但也无法彻底予以否定。日本的妖魔鬼怪种类特别丰富,而且往往都难以追溯渊源,这无疑说明,我国一直以来都未把特定的宗教确立为国教。
最后再跟大家分享一点心得。据说行基菩萨亲手制作的人偶翻身向下游漂去,“久留米木”这一村名就由此而来。虽然这种说法有些牵强附会,但可以确定的是“久留米木”原指深潭,后来才逐渐转化为村名。今天“久留米木”也不是罕见的地名,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据我所知,这些叫作“久留米木”的地方,毫无例外地都位于水边,久留米木(kurumeki)本来是从形容河水漩涡的拟态词(这里是kuru kuru)讹化而来的,就像百美木(doumeki)、泽目木(sawameki)、柄目木(garameki)等地名一样。与紫波江刺两郡的老头从龙宫要来的“hyoutoku”和“yokenai”之间,应该存在起源关系。只不过,地形易变,又没有凝聚不变的水脉,因此有些地方只保留了谐音的地名,而漩涡本身早已消失了。比如,我国有几个地方声称自己是和泉式部①的故乡,其中位于最北边的是陆中国和贺郡横川目村(现岩手县北上市),按照当地方言“横川目”读成“gurumeki”,但今天从车窗眺望此地,只看见一棵著名的“笠松”,却没看到起漩涡的深潭。关于这个村名的来历,当地人用了另外一则传说来解释。据《和歌稗贯村志》②记载,笠松根上曾有一座古碑,这座古碑会随着太阳的方向转动,因此起名为gurumeki。究竟是否存在这样一座向日葵般的古碑并不重要,更加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我国有几个地方都主张和泉式部出生在他们那里,其中一地的名字是漩涡的谐音,我们是否可以据此推断,古老传说中的和泉式部也可能是一位龙宫小僧,或者是与之形成对立的龙宫少女?当然,我们很难下定结论,但已经看到了有助于我们向着结论前进的踏脚石。目前我们对龙神饲养的黑猫和从树根下跳出来的白狗都有所理解,接下来有必要对处于其之间的各种版本进行比较研究,在此基础上重新探讨白鹿送到肥前福泉寺的少女①所具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