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声(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652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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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晦暗的云层,保持倾斜,在不算剧烈的晃动中升至蔚蓝深空,然后又颠簸一会儿,才恢复了平稳。机翼上的水珠早已不见踪迹,脑子里断续想的,是那个周水子机场究竟何时去过?结果竟完全想不起任何场景和细节。过于耀眼的阳光,从正在转向东北的飞机舷窗射入的瞬间仿佛有千万个阳光颗粒在眼前爆裂,化为更细小更夺目的微粒,但转眼就消失在空调风的低响里。过道是空的。在安全带纷纷解开的低响出现之前,把深蓝的薄毯子蒙在头上,希望在降落之前自己醒来时能多少想起一些关于那个机场的印象。大连晴朗,地面温度20摄氏度,68华氏度,西北风四到五级,机长用东北普通话有些含糊地广播道。睡着之前,最后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后来被证明基本失真的一个缺乏睡眠的人的侧影,瘦瘦的,略弓着背,刚点着烟抽了口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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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乘人员不断提醒收起小桌板、恢复坐椅靠背的正常位置并系好安全带的过程中,你醒了过来。你发现最先出现的印象,并不是关于那个机场的(根本没有任何印象线索),而是大卫·米恩斯的《秘密金鱼》里《伊利里亚人》的那个几百年前沼泽沉尸的安静观察与若有所思的独白……没多久,过于纯净的蓝色天空就开始迅速地向上隆起,一丝云都没有,夕阳的金色光晕在机翼边缘闪耀,而机身重新抖动起来,随后是平稳地降落,耳膜几乎没有反应……尾随着长长的乘客队伍,来到外面,凉风呼呼地吹着,感觉像没穿衣服,阳光刺眼,机场大厅只是一片暗影,里面空****。外面也是。出租车很多,上车的人却只有几个。车子驶入阳光里,向东疾驶而去。这天真是蓝啊,你对司机说道。蓝得透亮。他说是啊,这蓝得啊,真是。听起来好像还有点为自己也感叹而不大好意思,为了这种无法形容的过于奢侈的蓝,为了你刚刚体验到而他已然享受了很久的蓝。车速很快,不能开窗,因为风很凉,天色在变暗,气温也在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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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书店所在的那个地方,是在港湾广场客运码头旁边的十五库。到那里时,夕阳已落到远处楼群的后面,正在散发着最后的强光,给那些渐暗渐黑的建筑轮廓涂上一层微冷稀薄的光膜。老板韩琳琳从柜台里面站起来之前抬头看到你那一刻,你就知道那个抽烟的侧影形象是不真实的,很容易误导,而她男人老谢倒是不出所料,是那种离开乐队排练或演出的现场就会很安静的样子,他才是真正的瘦瘦的,长发。书店分成里外三层,先是书店,不大,书选得不错(其中相当一部分学术类书是由老板的好友挑的);然后是咖啡馆和酒吧,最外面是露台——在那里,能看到幽暗波动的海面,正处在码头的侧面,而远处的海面还有些亮光碎片。“怎么样,这里看海感觉好吧?”她问道。当然,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奇怪,这片处在海湾一角的海面并不算宽阔,但看上去却有种很深的巨大水体的动**感,轻易就触动了你,有种瞬间恍然的感觉。她的眼睛涂了一圈黑边。跟她整体上的明朗印象形成了奇怪的反差。人很多,主要都在咖啡馆和露台上,书店这边只是偶尔会出现几个人,买了书就走的。书店门外,有个丢烟头的东西,看上去有点像少数民族的那种手工竹扁篓……她抽的是那种细烟,从侧面看上去,你不得不承认,其实跟照片里的是一样的,并非不真实,她似乎就应该是个从不同角度看上去会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的人。她说他们喜欢晚上在家里喝酒,酒量虽然不算好,但喝上了就有可能停不下来……她男人,惘闻乐队的老谢,话不多,但也不会让你觉得沉闷,对酒是很在行的,选完酒后又恢复了那种安静的样子,像在不经意地想着点什么。本想等人少些时到外面露台上坐上一会儿,看看那片海湾,可是想着想着,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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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耀着旅馆对面的楼房,把原本浅蓝的墙壁晃成了白亮的状态,有些护栏的影子,电线的影子,空调外挂机的影子,有些晾的衣服在难得的一小块阴影里,倒垂着深色袖子,动也不动,那斑斑驳驳的墙面上的光是有着极细微的波动的,但需要凝神去看才能发现这种运动的迹象……一只淡灰的蛱蝶,小得像片指甲,在半空中摇晃闪动着,很快地消失在另一幢建筑的暗影里,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会以为它是被阳光灼成了灰,而不是飞走了。侧面背光处楼房上的玻璃好像都是新的,上面都浮映着变形的景物,看上去异常的光滑,仿佛有些白树正在其中融解。随着一阵不经意吹起的风,闪出两只喜鹊,然后腹部一亮,又没了踪影。这附近是有很多树木的,遮蔽了倾斜的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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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流声在鼓音的间隙里穿行不已,有时越来越密集,有时则忽然隐没,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的震颤回响在高处应和着低处的鼓鸣,似乎还间杂着夜间有轨电车的铃声,铁皮小破盒子在空****的小街上滚动,然后忽然的各种意象结成方阵从黑暗里涌出来,它们发出的回响在某些建筑的孔洞里伴随着西北风激**着,没多一会儿就消失了,能听到海浪在平缓地拍打着沙滩,一些孩子的玩耍声,烧红的金属丝没入冷水中,升起一缕雾气,又变幻成一束微弱的光线,对着困倦的有些放大的瞳孔……惘闻。能与这一切发生某种对应的,似乎只有外面那过于明亮的街道和幽暗的树荫在不断膨胀的干爽空气里的不时转换,是走廊里不时传来的关门声和含糊的说话声,是对面阳台上那个赤着上身拿着手机抽着烟的戴眼镜的胖子,他夹烟的手伸到外面的阳光里,是远处偶尔传来的重型卡车发动机的轰鸣,也会是关于这座城市的为数不多的一点记忆——布满湿漉漉的黑色礁石的海滩,是傍晚人影稀少的沙滩上还在专注地对着一台旧电视机唱歌的一对矮小的南方恋人,是凶猛袭来的黑色蚊子,还有旅顺口那边在山崖上看到的空寂而又广阔的野海……其他的还能想起些什么呢?没有了似乎,即使你能把脑子里的四壁磨出火花来也没用的,原来这样耀眼的强烈日光以及那蓝得有些发白的天空,也可以象征记忆的清空状态,你在这里,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了,而且就连其他地方的记忆都被推向了远处,变成了斑斑点点的存在。下午了,很快就是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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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图书馆的空间跟这天气一样奢侈。不但有完整的三个层面,还有个非常宽阔的大露台,坐在那能看到不远处绿绿的小山,韩琳琳说就叫北山,老谢说是牛角山。这里附近都是大学,依山而建,所以有的都是上坡下坡的小路。图书馆里的书并不算多,但也都是用心挑选的。一层旁边有个空间,接下来会用来做艺术项目。在露台上抽烟、喝东西、四面八方地聊着,都是初次碰面,七个人,仔细观察,各种有意思,让你很想像惠特曼在原野里漫步后把几十种野生植物名字记入日记那样依次写下诸位的名字。你发现之前的一些信息及相关想象是不准确的,比如说马尔山的项目,在你的想象里是一些靠近乡下的空别墅交给艺术家们在里面做作品,然后他们会住在那里,但事实上那里是无法居住的,因为没有水电。再比如之前你觉得老任就是头发胡子一团乱的样子,结果发现是短寸头、胡子茬也很短。他有个爱好你也曾有过,就是用牛皮纸给书包书皮,所有的书,都会包上书皮,只是包的方法不一样,让他有点一时理解不了的是,你在把所有书都包上书皮之后,又都一本本地剥掉了,在另一个城市里。他其实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当然如果需要是可以聊很多话题的,就像后来你们在楼下面对一些陌生人时所做的那样。晚上出去吃饭的途中,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有家馆子,名字有趣:一块豆腐。韩琳琳说,我们就是去那里啊。当然,招牌菜,真就是一块豆腐,一半白,一半微绿,三种酱料,附以葱丝、香菜。吃过饭就得道别,跟韩和老谢。然后跟另外四位钻进出租车,跑到了城市的另一边,在一处多是日料和酒吧的小广场里找了家店,待到午夜,然后又是道别。出来时回头往上望了一眼,发现刚离开的那个位置的落地窗很像个小舞台,木偶剧的,而潘赫略弓着背正要离开,下面门外的沙发上坐着的那对男女就像演出后还不想退场的观众,还在那里歪着头往上看着。回旅馆里,老任买了好几听雪花啤酒,拿到房间里边喝边聊,最后困了,彼此道别。回房就迷迷糊糊地睡去,电视都没关,各种声音与模糊的画面不时渗透到梦境里,奇怪地组织在一起,清晨初次醒来时,正播美网决赛,小德发球直接得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把频道调到中央五的。又想起老任昨晚说的,他想早点起,然后去海边走走,他说一年难得来次海边城市,不看看海总觉得有点可惜。

201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