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296 字 2个月前

哈尔滨街上的喧嚣声传到耳朵里的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他的声音仍旧是那么的慵懒,尽管是在一个从没来过也没有熟人的城市里,这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悠闲而又自得其乐的味道。很多年以前,或者说差不多是十五年前,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似乎也就是这样的调子,慵懒而安静,能让你联想到周围的空间是白色的,不大的空间,有很多书,在不高的书架上。那时的博尔赫斯书店对于我来说只是个名字,只是个《读书》杂志某个角落里很小的一块广告。那时邮寄几本书,从广州到抚顺,挂号信,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有时还要更长,甚至两个月,仿佛再也不会收到,一直漂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有了书目单,不定时地寄来,六七个页面的折页,印制得简洁朴素,令人怀念……不是因为那些买不起的台版书,只为它本身的样子。所有寄来的书,都包得很是仔细,通过上面的字迹,你可以知道负责寄书的,有两个人……用繁体行书写的,是他的。忘了是因为什么跟他通的电话,可能是想问一下书什么时候会到,而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寄出的时间,而无法知道何时到达。后来索性就不再问书何时到的事了,会试着聊些关于书的问题。他很耐心,最长的一次,聊了一个多小时。是在晚上,你在工厂深处的办公室里值班,那时你好像总是在值班,每月都有两三次,因为你年轻,而那些年长的同事们经常会家中有事。

后来你发现,等书到来,在慢慢变成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为什么要急呢?让它在路上慢慢地走吧。早晚都会来的。而且在书还没有来的日子里,你可以没事琢磨一下它究竟到了哪一站,是哪个城市,停留了多久,在哪里耽搁了,又在哪里开始加速,不管怎么样,每一天至少都在靠近你,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它会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呢,你在脑海中大致勾勒着它的轮廓和线索,要知道这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反正那时候你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地等,期待会令空间本身自然膨胀起来,对,变得特别饱满,充满了弹性,在每一个边缘上都能感觉这种弹性的存在,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天里……而这样的等待,只会增长它到来时的快乐。这是没法跟别人分享的乐趣。你只能悄悄地搁在心里。那时候想买到中意的书并不是容易的事,要去四十五公里以外的沈阳,那里有几个大的书店。但是它们显然无法比拟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深处的小书店,它是那么的不具体,而又神秘,像个不可思议的斑点,即使你展开地图,找到那个城市的位置,也不知道该把它点在哪里。如果书已经过了通常会到的时间却仍旧没有出现的时候,也不需要着急,因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每一天它都有可能意外地出现,在收发室的窗口里,那用牛皮纸包裹得近乎完美的书。有意思的事,常常是简单的。就比如你把寄来的包裹着的书拿到办公室里,放在办公桌上,用剪刀小心地剪开,然后把书拿了来,闻着油印的香味儿,在衬页上写下到达的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把那开了口的牛皮纸包裹皮放在抽屉里,跟其他的放在一起。

那天上午去鲁毅那里拿到那套新版《罗伯-格里耶选集》的时候,确实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十九本精美的小书排在桌面上,换了几种摆法,但怎么摆都很好看……其中的大部分都看过旧版的,可是如今看到它们还是觉得新鲜无比。是啊,不可避免的,你马上就想起了1996年12月29日中午的那个场景:你在办公室里值班,周六或者周日,记不清了,但是清楚地记得楼下收发室里有人在喊你,说你的书到了。当时你正在水池那边洗脸,水很冷,有些刺骨,整个办公楼里除了收发室的老头,就只有你一个人了,长长的走廊里都是冬天午时的阳光,特别的寂静。收到的书,是那本《重现的镜子》,封面是白色的,文字是黑色的,那时你还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套用了典型的午夜出版社书籍的设计风格,衬页是粉色的,内页的纸有些薄脆的感觉,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粗糙……封底也是白色的,有罗伯-格里耶的小照片,黑白的,是他中年时的样子,浓密的头发有些乱,胡子也很重,他用左手半握成拳撑着脸颊,有些疲倦的样子,眼睛里却透露着几丝若有所思的仿佛还有些欣慰的光泽。你不大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封底的介绍文字里会说这本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自传,“是一幅由一个个片断组成的大胆的编织物。”这实在是个非常陌生的说法,完全处在你当时的文学观念范畴之外,像雾一样,不明就里。“这些片断取自作者童年生活中的恐惧或情欲的快感,取自作者家庭内部妙趣横生的逸事,取自由战争或在极右环境中发现的纳粹暴行而导致的精神创伤。这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温馨的画面、空隙和极其巨大的事件交织在一起,将再一次使读者不由自主地把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与整个现代文学的不确定性恰如其分地统一起来。”人的思维是有限度的,而这样的文字显然就在当时的限度之外,转瞬间就会令你陷入无尽的茫然。

只有喜悦是具体的,而陌生感从某种意义上会自然而然地强化这种莫名的喜悦。在还无法知道读过这样的一本书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与收获的情况下,你就随手在书的粉色衬页上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在走廊的一角,在水池那里,捧起水,刺骨的冷,我洗净脸庞……这里所能看到的尽头,以及可以听到的寂静之外,没有其他的事物,而我曾经感受到恐惧,在无法看到的门慢慢开启之时。”现在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已无法想象当时会是怎样的心理状态,有什么会令你联想到“恐惧”呢?或许这两个字当时就应该加上引号吧。现在你会认为已经很难确切地描述当时的情景和心理状态了,即使努力去描述也不过类似于虚构的过程,你可以让听的人多少感受到那种有些古怪的不知所以然的喜悦,但你知道无论如何喜悦其实都是发生在那本书以外的,与书里的内容并无关系,它就像金属一般坚硬,你还不知道如何才能进入其中。你还无法理解作者到底要反对什么,强调什么,更不用说像后来那样在书的空白处留下长长短短的笔迹了。真正进入其中,要等到三年以后的秋天里,那时你才会有种重新与它突然相遇的感觉,异乎寻常的刺激,很快的,又会有种早就约好的感觉。打开它,就是穿过一道门,这几乎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只是在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在你谨慎地翻开书页的时候,唯一能给你些许信心和希望的,或许就是第三页最后面那一段的开头字句吧:“我历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因为发自内心,所以他人根本觉察不到。幸好如此。”而现在,此时此刻,当你慢慢地摩挲着这些新版作品的时候,则会把它们看作是对自己当年能够耐心地打开那本《重现的镜子》的一次最好的奖赏……它们真的很美。

2011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