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保罗的口袋”书店(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533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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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走在巨大的被镂空的幽暗冰块里,而所有冰面上似乎都有一层僵硬的灰尘。无处不在的寒气透过衣服黏附着绷紧的肌肤,把人变成不得不谨慎移动的薄脆黑影。工人们用铁锹撞击着结冰的水泥地面,所有的响声尖锐地交织在一起构成质地粗糙的轰响,足以把记忆里埋藏的诸多类似瞬间场景通通钩沉而出并重叠于此时此刻……那些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的扫雪时段,脚掌冰冷而虎口发烫的天黑时刻啊,冰封的世界表面上颤动的蚂蚁们,在早已厌倦的重复劳动里是如何让自己忽然又兴奋起来的呢?只是因为倾听那单调的铁锹撞击冰面的声响,以及坚硬的黑冰开始成块地剥离地面么?等候出租车的地方排出了几条寂静的长龙,车很少,要过很久才会出现,很少,车身上满是尘垢。讲比这更为寒冷的记忆会有助于缓解冷的感觉么?被寒气刺痛的脚底,睫毛上的、棉帽子沿上的霜,被寒风割痛的脸,冻伤的手指头,在雪地里冒着热气的暖气管道阀门井盖,从热水壶里溅到地上的开水如何转眼成冰,夜间所有的光源都是紧缩的状态……说了几句就停了,还要等很久,才能离开这里,轻轻地顿足,双脚轮换,鞋底显然太过单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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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又熟悉的庞然大物,北方大城市里最常见的建筑群,这里也有。即使不去仰视也会有种无聊而又乏味的压迫感。旅馆的走廊里光线暗淡,地毯与壁纸花纹浑浊不清,散发着某种温吞的旧物气息,房间里倒是有所不同,还能闻到抽水马桶里的新鲜静定的水气……比较惬意的是什么事都不需要做,到睡前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以待着,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安静的房间里。初次,也就是上一次来合肥时,除了那座管理得很糟糕的省博物馆什么都没看到。某个朋友跑到文物市场里买了两块清末的墓碑,在我们车后备箱里放了一块,对此敏感而又迷信的我们就去路口的新华书店里买了本《金刚经》,里面还附赠一幅影印的小楷抄本,就这样我们把它用报纸包好压在了那块碑上,然后彼此表情诡异地相视一笑。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车躲过了一次货车追尾,让我们可以一路睡到终点。而跟我们同时出发的另一辆装了墓碑的车,则比我们迟到了近两个多小时,问其原因,答曰总也到不了。这种先见之明的确很容易让人有些得意,只是谁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问起来也只好一笑了之。也有可能,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一切只是源自我们的想象。所以关于这座城市的这点诡异的记忆,也可能只是出于某种虚构的趣味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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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的穿着打扮让我想到民国时的书店老板,真的是这样么?无从考证,因为我从来没看到过哪个民国时书店老板的图像资料。其实就是有种时代的差异感,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身后时,我刚好翻看过他印制的小书里的两篇他写的小说。从他的文字里,从他对不同场景的语句化剪辑处理方式,从他对于光线的敏感度和对微暗光的偏好里,我找到了跟他似曾相识的切入点。可能只需要半个小时,甚至十几分钟,就可以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样随之而来的任何沉默时段就都无所谓了,喝喝茶,抽抽烟,都很自在。关于这个书店,“保罗的口袋”,其实我所知甚少,它竟然有三层,这是没想到的,虽然并不算大,书也不多……一层的最里边还有个高出地面一米五左右的台子,上面有架子鼓,后来才知道这个乐队跟书店的诞生有着直接关系。门口展示架上的那些书,多数都很熟悉,作者也都来过这里,黑蓝的,副本的,但是看上去恍如隔世,保存完整,某种无是无非的存在状态。外面隔壁在施工,地面坑坑洼洼,走过时会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斑驳的店面墙壁会让你想起老家的某个早已不复存在的书店,在某局上班的年轻店主会抽空跑过来看看,对那个漂亮的女店员或是临时来看店的他妈妈说些注意事项,后来书店要关掉之前,那个女店员已经开始喜欢浓妆艳抹了,书架上的书也已混乱不堪,再也找不到一本想要的书了。“保罗的口袋”,已开了三家店了。其中一家开在了繁华的新商业区,也是三层,面积要大出不少,我们在那里喝了点东西,就去附近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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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面脚底冰冷而上面空气温暖的餐厅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讲起了那些灵异的故事。我的都是重复多次的,意思不大。不流的听起来都很新鲜,是他以前在家乡听说的或是经历过的。他似乎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可说,有人曾劝他写下来,可他觉得太熟悉了,而且,写故事本来也就是他喜好的方式,他更愿意写那些没有“故事”的,就是看过之后也很难复述的,或是三两句就讲得完的,要不写它做什么呢?唯一令人比较无奈的,是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是共同的问题。等到穿过冷飕飕的商业区,到路边钻进出租车里,此行也就算结束了。真是冷啊,你对司机说道。明天还会这么冷么?他好像在走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这谁知道呢?在旅馆附近的超市里买盒安徽的茶,回去泡了一大杯。白天在书店里买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有点意外,是好几年前出版的考古方面的书,内容是对远古时期以人殉葬的模式的研究,开篇写的是生产水平很低的远古人类各种食人的习惯。不流当时在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也有些意外,似乎从没留意过店里还有这么一部书,拿过去翻了翻,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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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谈论自己的作品以及写作,并不是件很得体的事儿。作家与读者之间,最有价值的联系点,就是作品本身,如果作品是成立的,那么读者只要面对它就可以了,不需要作者出来露脸,更不用说介入作品与读者之间了;如果作品不成立,那么作者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作者应该跟读者保持足够的距离。在我看来,作者就像发射出去的太空探测器,他只要还在工作着,向地球传回有用的信息、新的发现,就自然有其存在价值,也就可以了。

那今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说实话这也是我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的问题。这样说并不是矫情。当初接到这个邀请时,心里挺高兴的。因为我是个喜欢旅行但又很少有时间达成旅行的人,我喜欢旅行的过程,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都好,过程越长越好,所以我喜欢坐火车肯定胜过坐飞机。我喜欢看外面的流动的一切。以前在抚顺的时候,要是写东西没啥感觉,我就会坐公交车,随便上一辆,一直坐到终点,然后再坐回来。在那种一切流动而你自己静止的状态下,就容易有了写作的感觉、节奏、气息。而且我喜欢陌生的城市,喜欢陌生城市里存在的某个书店。但在来时的高铁上,随着越来越接近合肥这个地方,随着气温在下降,我也确实开始有些犹疑。主要原因是,自去年下半年以来,关于这本书——《抚顺故事集》,我觉得我说得有点多了,多到了我对它开始有些厌倦的地步。一个作家会厌倦自己的作品么?当然。这种厌倦基本上在最后一次校对它时就萌芽了,然后在它出版后的时间里,随着不时地在各种场合谈论它,忽然有一天发现,这种厌倦已经长大了。

应该去写新的东西,而不是反复谈论已有的。否则的话作者就会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喋喋不休的老人家,一个可疑的广告人和说教者。当然我可以谈论写作这件事本身。因为对于我来说,写作的努力,无疑是为了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为了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出发与曲折抵达的过程。每一次的完成,都意味着相应地会产生某处废墟——或者说映射出某种现实中的废墟。但已然完成的,也意味着是一个作者不会再次进入的世界,是一个作者在完成时随即就会转身离开的世界。海明威说,在他写不下去的时候,会读读以前的作品,我也试过这个办法,但是我发现有时管用,很多时候不管用,因为会不忍卒读,会读之沮丧。而在别人跟你谈论它时,还会感到某种无法表达的尴尬、甚至还有莫名的焦虑——我应该上路了,而不是在这里说过去的工作。说到底,写作是对自我出发的一种召唤。

2016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