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
1
2004年,我还住在甜爱路,常会途经山阴路那边。离吉祥路口不远,有个小书店,名为“升丰”。老板黑瘦,很高,五十来岁,嗓音浑重,平时总是戴了顶深蓝的棒球帽,他有名片,上面居中印了三个字:“莫五九”。
据说他年轻时也是个好读好写之人,家里有好多书,如今都堆在那里,来不及清理。说这话的,是店里唯一的店员,那个兰州来的女人,四十多岁,白净端庄,年轻时应是很漂亮的。她有个女儿,正在读大学,但不怎么用心学业,让她很放心不下。
书店很小,十五六平方米左右,还有个五六平方米的里间,有张大床,有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留给人走路的,也就那么一道缝隙了。夏天这里通常开到晚上九点多钟,实际上过了八点基本上就没人来了;冬天里关得要早些,有时七点多就关了。那时我在多伦美术馆,每天吃过午饭,就会逛到这里,翻翻书,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就买了很多,他们给我八五折。
那几年书的生意还比较好做,他们有很多住在附近的老客人时常照应着,日子过得也还算舒服。晚上人少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他们在里间躺在**看电视,有说有笑的。
到浦东工作后,我大约两三个月会去一次升丰书店,都是晚上七点之后。有一天,发现书店关得比以前早很多,七点刚过。过了些日子,我晚上六点多去的,也还是关着。透过玻璃门,借着外面的光亮,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里面陈列的书。一周后的某个晚上,坐车经过那里,发现书店已变成一家新开张的时尚鞋店。
那个兰州女人自称是给老莫打工的,没其他关系。她来上海的目的,也就是找个地方,安稳地挣点钱。但是显然,至少在表面上来看,在这么个小书店里,是不大可能挣到什么钱的。她平时话不多,但说起来会头头是道。有时言语间,会觉得她经常看不上某些人,但也只是看不上而已,并无多少恶意。
在她眼里,老莫是个让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的那种人。从前年起,她就经常从他家里拿些旧书到店里卖,卖了也就卖了,他就一个儿子,人家早就说了,那些书白给他都不会要的,没地方放。
在那些旧书里,有套两卷本的一九九零年版《意大利童话》,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刘宪之从英文版转译过来的。书里有卡尔唯诺寄来的本人照片,以及专为中译本写的题辞。在上卷的首个衬页上,是老莫用那种书法硬笔写的两竖行赠言:
“送给浩咏五周岁生日礼物,父亲于九二年国庆”
其中的“亲”、“于”、“国”三个字写的是繁体,其他则仍是简体。从笔迹可以看出,他写的时候,手里还是有点紧张的,有些抖。这样算下来,老莫的儿子,到今年已是二十九岁了。
2
1995年的夏天,我们想开个书店。就在东四路后面、邮电局东侧的那条小街上随便找了个地方。那里只有个普通阳台那么大,顾客要是达到三个人,你就得到外面待着。
那里原来也是个书店,店主把剩下的书很便宜地卖给了我们,而我们花了三个多月也没能卖完它们。
注册登记的时候,工商局的人指着“巴赫书店”问我们:
巴赫是什么意思?
是个德国的音乐家。
为什么用德国音乐家的名字作书店的名字呢?
因为我们将来要卖古典音乐磁带,都是进口的那种……
那为什么还要叫书店呢?
因为同时还要卖些书。
那人摇了摇头,说那你们过两天再来吧。
过了两天,我们带着某位领导写的条子,去工商局,找到那个人,然后他就什么都没说,把这个执照给我们办了下来。
其实,最早想到的名字,是“乡村骑士”,因为那时我们都喜欢马斯卡尼,就是在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听到的那首间奏曲的作者。
为了弄到进口的磁带,我去了趟北京,在中国图书音像进出口总公司上的货,这多少有点夸张,进的货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个纸箱。
那时我们都在上班,开始时是轮流偷着跑出来看店,后来不行了,只好让老爸老妈来照看。开到第四个月,就支撑不下去了,挣到的钱,只够付租金的。
老妈态度坚决,关了吧。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跟我合伙的那个朋友竟然会送书给别人,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子说非常喜欢那本书,可是因为在上学,买不起。
当然,我知道这事儿,那本书,是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一本暗蓝色的书。
我们开店的钱,都是从老妈那里借的。她说关,也只好关了。
我跟一个人谈了半天,终于把这个店,还有剩下的书,一起转卖给了他,磁带我自己搬回了家。接过他的钱,看着这个跟我一样年轻的家伙站在店里,开心地打量着那些书,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跟我合伙的朋友,因为极度的失望和挫败感,在路口树下的地摊上,理了个光头。
我抱着那一箱磁带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看都没看我一眼。阳光透过那些高大的杨树树冠,风一吹过,就会有很多耀眼夺目的阳光碎片奔涌而来,让人睁不开眼睛,马路上到处都是卷曲的大树叶子,在风里滚来滚去。
3
2003年底,我来到多伦路上时,它就在那里了。
报纸上报道过它,作为多伦路上一个特别的点。他把那份报纸剪下来,镶在一个镜框里,挂在书架旁边。它在这里多久了,他从没说起过,我也没问过。它的名字有点奇怪地写在一块蓝底的简陋牌子上:世界名著书店。那个牌子挂在了右侧的门上。
有十六七平方米,中间用书架隔开,左边以国内书为主,右边以翻译过来的书为主,小说、散文、传记、戏剧、哲学,分类清楚。
当时多伦路上,算起来至少有七八家旧书店。美术馆对面地下有几家,多伦路上有两家。到现在,就只剩下他一家了。提起此事,他是有些自豪的。最近两次去他那里,他都忍不住要问我同一个问题:
“你知道吧,这条路上,就剩我这一家书店了?”
我说我知道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的书多。”
卖了这么多年的旧书了,他家里据说还有几百编织袋的存货,够他再卖个十来年的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旧书,多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哪些袋子里放着哪些书,只能打开哪个就是哪个。
每次去那里,他都很热情地打招呼,递支烟给我,哪怕我说刚抽完,或说咽喉痛,他也不放过我:“抽吧,一支能有什么呢?”他抽的是焦油量8毫克的红双喜。
我每天中午都要去他那里待上一会儿,去翻翻那些我差不多能记住位置的旧书。要是中午因为有事错过了,我就会在下午,或者晚上下班后去补上这一例行公事。有时候,经过他的店前,看到他,也会彼此笑一下,打声招呼。他总是坐在那里,用那种细砂纸,把刚收来的或者才从库里翻出来的旧书整容,然后贴上价签。
他很懂书的价值,从不会乱要价。那种把《荒诞派戏剧集》卖到八十块甚至更高价的事,他是不做的。他觉得那太贪婪了。其实现在想来,每个月里,能在他那里挑到我想要的书的几率,并不算高,但每个月下来总会有那么几本。
我碰到他,总要习惯性地问他,生意好吧?
他也总是轻松地说:“还好,一直都这样。”
有时他也会反问我,你们美术馆的生意还好吧?我会说:还好,展览一直在做。有一次他忽然问我:“你们靠什么赚钱呢?”我说我们不赚钱,只花钱。他听了之后,想了想,就笑道,“那样倒是真不错,我以为你们那里是卖画的呢。”
我的那本《空隙》出来后,特地送了他一本。他坚持不要,看完了又还给了我。
后来,他告诉我,他觉得那些小说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难懂,但他给他一个朋友看过,也是写东西的,朋友说是有这样的一种写法的。他最终还是把它留在了店里,说是要推荐给有可能喜欢它的人看看。
他手里有些能卖上好价钱的书,我都没怎么注意过。最近一次去他那里,他告诉我,刚卖了一套五几年的,八千块,是个台湾人买去的。到浦东这边工作以后,大概每个月只能去他那里一次了。忙起来,要两个月才能去一次。
那时他有五十几岁了,瘦瘦高高的,略微有些驼背,戴副眼镜,看上去很像个中学老师,教历史的,或者教数学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没问过。
4
我忘了西风书店最初那个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只记得在他那里能买到一些其他地方买不到的文艺类书,还可以打八五折。我每周会去一到两次,都不会空手回来。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想了半天,还是像个影子,浮在脑子深处,无法变成清晰的图像。
冬天里,他弄来个很好烧的铁炉子,使这个不大的书店里很温暖,阳光照得入门处一米见方的地方白得耀眼,跟尽头处的这只炉子刚好是个呼应,让人觉得惬意。他很爱干净,尽管烧炉子,可是书架上,书上,都很难见到什么灰。要是中午的时候去的话,就会碰上他把装着饺子或者酸菜的铝饭盒搁在炉子盖上热一热,那香味就满屋都是了,真的很香。
书店就在东四路南面的那条小路上,离中央大街不过十几步远。那时周围除了新华书店和不远处的一个县级新华书店,就没别的书店了。
他进的外国文学、哲学、历史以及中国古籍方面的书,总会比其他书店早两个多月。我还记得他跟我说起过,他进的书,别人是不敢进的,进了也会压货,走不掉。
“就说这套书吧,”他指着那套译林版的《追忆逝水年华》说,“我一次就进了六套,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抚顺市买这套书的人,不会超过六个。结果怎么样,现在还剩这么一套,我就自己留着了。”
1999年的时候,好像在入冬之前吧,西风书店转手了。看书店的,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五十多岁的样子,总是乐呵呵的。其实真正的店主,是她儿子,在税务局做职员,喜欢书,又有些空闲,早就相中这家小书店了,正好赶上原来店主身体不好,就顺势盘下来了。
她儿子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只在周六周日才会出现,都是刚从沈阳进书回来。他对书的兴趣,跟前面的店主非常相近。到了2001年时,我感觉他们进新书的频率明显放慢了。有时两三周都不见新书。问其原因,说是儿子太忙,没时间去进书了。没过多久,老太太就说,要是有人想盘书店,告诉她一声,打电话给她儿子也行。为什么?一是她儿子因为事务繁忙,还要谈恋爱,没心思打理这个书店了。二是她大儿子的儿子都两岁了,可是还不会说话,她要去照看他。
下家是个光头小伙子,带着圆脸大眼睛的女朋友继续经营书店。他弄了个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复印的小版画,是瓦雷里的头像。
据他女朋友说,他以前也写过诗的,当时在做什么买卖。拿下这个书店,主要还是为了让她有点事干,挣钱多少并不重要。后来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两个人很恩爱,她每天坐在那个小书店里,似乎既悠闲又幸福。她话不多,记帐时写字很工整,写字的样子有点像个小学生。
大约过了一年,附近忽然开出了一整条街的小书店。书都很雷同,都很滥,还有很多盗版书混杂在里面。虽然很滥,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西风书店的生意抢去了。他们进新书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了。后来,干脆把右侧的书架全换上了言情小说,对外出租,一本一角钱。
书店就这样维持了下去,但里面的书,是越来越不成样子。她也明显有些发胖了,人也没了精神头,每天坐在那里画画指甲,看看言情小说,来了买书的都不理会。
我到上海后,每次回抚顺,都会抽空去这家书店看看。可是每次看到那些书,都没有什么变化,连位置都没动过,每本书上都落了很厚的灰尘,随便翻过一本,手指头都会被染黑,放下书之后,还得再拍打拍打才能干净。
那个女店主,倒是每次都有明显的变化。妆化得越来越浓了,样子变得越来越妖了,穿着打扮越来越古怪了……那双大眼睛,周围画着深深的眼影,还涂得通红的饱满嘴唇,当初那个朴素安静的女孩子,已不复存在了。她打手机时,说话是毫无忌惮的,夹杂着很多粗口,眼神也变得轻佻而又尖锐。
2007年春节期间,有一天经过那里,发现那里已是一家手机修理店。附近那条书店街上,也只剩下两家书店,还在撑着。东四路上的那个新华书店,把一层整体租了出去,只留下二三层,继续卖那些很久都不会更新的书。还有那个县级新华书店,已经变成了餐馆。
5
1998年秋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把自己在铝厂的工作卖了。三万块。直接后果,就是跟把他从山东带出来的叔叔反目了。他们的关系严格地说,应该是父子,他是被过继给叔叔的,因为叔叔没有儿子,而婶婶又失去了生育能力。
卖完工作没多久,他就去了沈阳。在一个写字楼的八楼,租了个房间,开了个书店。
他又印了一些广告传单,进了一批书,这样就花掉了一万多块。每天来书店转的,都是写字楼里的那些人。外面的人怎么可能想到要坐电梯到八楼来看书买书呢?尽管他在楼下面贴了一张小海报。
那些人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竟会把书店开到了写字楼里的八楼。通常都是在吃过午饭之后,他们才会来他这里转转。没有外面的人上来买书,他自然很失望,但也并不意外。这不过是印证了大家的预言而已。意外的是,会有人真的就不怕麻烦地一路找过来,到这里买书。
其实前后只有两个人,加在一起,两个人也只来过三次。先来的是个老头,退休的中学老师,教历史的,来过两次,只买了一部书,还是旧书,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老头每次都跟他聊上几个小时,聊自己过的日子,身边没有亲人,每天除了看看报,看看书,就是四处转悠。第二次来聊的时候,他就有些受不了了,也不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老头临走时握着他的手说:
“干什么都不容易,贵在坚持。活着也不容易,但也要坚持,是吧?”
他只好说,是啊。
另一个人,是个正在读大学的姑娘。她来时,是晚上五点左右,他刚要关店。她说想买书,他就等着,让她不用急,慢慢地看吧。
她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书,最后可能觉得总归要买一本才说得过去,就顺手抽出那本昆德拉的《玩笑》。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选这本。她说她也不知道,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怎么也要买一本吧。
他说那就送给你吧。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她付了钱,然后又扫了几眼那些书,不声不响地走了。
后来,不出意料的,每天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大楼里的那些人也不怎么来了。
他就整天坐在窗前闷头看书。天黑时关门。这样又坚持了一个来月。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当时已是冬天了。已下过一场雪。他借了辆三轮车,把一箱一箱的书装上去,运回了自己租的那间小平房里。
然后的一个多月里,他什么都不做,就点好炉子,天天窝在火炕上看书。
等到差不多要过年的时候,他有了新的想法,去南方。其实就是去他一直想去的广州看看。他想找个大学,做旁听生,学哲学,学德语。
于是他就把那些书精简了一下,把不大喜欢的,拿出去摆地摊半价卖掉,也只卖了一半,余下的干脆论斤卖给了收破烂的。自己喜欢的书,打包寄回了山东老家。
他在广州,待了不到一个月。回到沈阳后,又去学理发。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把剩下的那些钱,都花光了。
2015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