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广州
飞机只晚了一个小时,这在雷雨连连的天气里已属幸运。可是在怡乐路上却被一阵急雨淋了个半透,这还是打着伞呢。钻到附近一条小路上的餐馆里吃了粥跟烧鹅,转眼就四点多了,赤着上半身,肩上搭着湿漉漉的衬衫,出来转到一家商场里,买了件T恤,这才算恢复了人样。《王元化晚年谈话录》的朗读会,在北京路旁边刚开的博尔赫斯书店里,是三楼。下面两层也是博尔赫斯机构的,正为做画廊而装修。书店里的风格一如既往,书不多,按字母排列,但也并不是很严格地按此放书,同一种书有些就被散放在不同的地方。说到王元化,之前曾看过他晚年的那部厚厚的《思辨录》,也翻过他谈《文心雕龙》和黑格尔的书,还有《清园书简》以及一本他跟夫人张可翻译的西方人评论莎士比亚的小书。想到他,就会联想到孙犁。孙犁是解放区里出来的作家,王元化是国统区地下党里出来的学者,解放后孙犁当过报社的中层领导,王元化则是新文艺出版社的社长,“**”后还出任过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他们虽然都不大喜欢胡风,也少与之有交往,但都被胡风案牵连,受到不小的冲击。孙犁一蹶不振,直到“**”后才恢复写作,但也因此跳出了意识形态的拘束;王元化的思想反思有两次,一次是胡风案后,一次是20世纪90年代,大体上算是想明白了。他们有四个共同点:一是都是党员;二是都曾深受鲁迅影响;三是坚持认为五四精神必须传承;四是拒绝质疑党本身。在孙犁还好办,因其晚年写作主要是“芸斋小说”和读书笔记,说人论史,把焦点对准了人性问题,避开了意识形态和政治层面,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王元化的反思先是试图通过对卢梭、黑格尔以及传统儒家思想的梳理解决理性与逻辑的问题,后是聚焦于极“左”思潮的文化与历史的根源,但因为不能谈意识形态与党的问题,终归难免要坠入自相矛盾的困境。读书会上朗读的不只是《王元化晚年谈话录》的部分内容,还包括他晚年接受林毓生的一次访谈。林毓生其实主要关注的是作为拥有文化官员和学者双重身份的王元化这个比较特殊的知识分子现象,希望能从他的口述中找到些资料,而对他的思想本身兴趣并不大,也并不是很看重。《王元化晚年访谈录》里关注的则是学者间说长道短的八卦式是非。三个朗读者是按角色来分配内容的,所以听起来近乎戏剧,比较有意思。王元化在晚年,其实是既有开明,也有固执狭隘,比如在谈到胡风时,仍然会站在组织的角度上,轻蔑于胡风的无组织无纪律,虽然没少受罪,但也并不都冤,言下之意,还是自取其辱。另外在谈到钱锺书时,强调其虚伪,写信总是对人大加称赞,但背后却多有刻薄不厚道的言辞。王元化一生反思再三,却没能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一个骨子里非常骄傲的学贯中西的传统文人,在乱世求自保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表里如一?在评论钱锺书这件事上,王元化恰恰暴露出其眼光心胸终归都还有限的本质。知人论世,论世知人,如仅仅凭私意度人,如何能做到真正的知人?王元化这样历经坎坷善于反思的学者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
2015年5月16日,香港
出内地海关,入香港海关,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还算顺利。比较让人觉得搞笑而又无语的是,过香港海关时,关检人员除了核实通行证之外,竟然还要求车中女士挨个自按腹部,以证明自己没有怀孕,就连身材瘦小腹部平平的都不放过。但说到底也怪不得人家这样斤斤计较,换位思考,就可以想见,近年来跑到香港生产的内地女人估计也是数不胜数了。极端的措施,常常是被极端的情况逼出来的。车入香港,看着连绵的山,山上密林般的高楼,横跨江海的大桥,感受着潮湿闷热的空气,会觉得香港其实有点像重庆。进入市区之后,才意识到香港确实远非重庆可比,上海也比不了,这里的建筑密度之大是令人惊诧不已的,人流的密度就不用说了。高楼大厦之间有的只是空隙而已,很少能看到有宽阔的天空的地方,走在其间,不管在哪里停下来,仰头一望,近乎窒息。只有在忽然看到海湾时,这种感觉才会稍微缓解一点。走在那些连接大厦的有顶的过街天桥里,会有种盘根错节的感觉。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所在的会展中心,与其说是个巨大的展览中心,不如说是个被充分复杂化的浦东机场候机楼,它太大了,以至于只是看了三楼的一大部分画廊展览,就花掉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这一层楼的画廊几乎都是顶级的,能看到很多现当代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最后还没完全看过,就走不动了。随便找个地方吃了晚饭,大家就搭地铁去了铜锣湾的诚品书店。它跟台北敦化路的那家诚品书店的格局大体相同,也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临近午夜时还有很多人。我把上次在台北诚品没买的书都买了。老吴因为飞机遇雨延误,直到十一点多才赶到我们住的港岛皇悦酒店。他说跟上次一样,飞机在降落的过程发生了异常强烈的颠簸,吓得乘客们不断地尖叫。
2015年5月17日,香港
他的脸上爬着一条大虫子,至少我记得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起身伸手拍向他的脸,就在手掌即将碰到他的脸时,我突然醒了,是被自己的这个动作惊醒的,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的脸,他是仰面躺着的,而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我想我的手是收住了的,可是后来他说我的手还是碰到了他,是脸的一侧,被刺痛了一下。当时他问我几点了,我说是九点十分。在我自己的记忆里,这个场景却被留在了天亮之前,四五点钟的时候。这个酒店房间的遮光自然是好的,外面又是群楼遮蔽,外加阴雨天,是以九点多时在室内感觉还是黑天。我们睡到中午才起来,吃过饭去会展中心继续看巴塞尔艺术博览会。途中顺道还去看了演艺中心,老吴说的根据卡尔维诺小说改编的芭蕾舞剧《马可波罗》是有的,可是只有一张票了。今天主要看一楼的展览,也就是亚洲和中国的艺术家部分。与三楼的那些欧美经典艺术家作品比起来,中国当代艺术家们的想法似乎更多,但也更粗糙,风格里掺杂着各种西方前辈们的影响。就像说英语,中国艺术家们的语音是南腔北调式的。
香港的茶餐厅、小吃馆,之前曾引发过多少想象啊,可是吃到今天,已近乎无感了。晚上在鸿星吃到九点多。这家店里的服务员多为中老年。吃过饭,就跟着老吴走,坐地铁,去旺角那边。那里的热闹程度还是有些出乎意料,夜里十点多了,还是人潮涌动的状态,当然多是年轻人。有家小书店,叫序言,我们在那里一直待到十二点多。又是十来本书。比较意外的一个收获,是买了单之后,临走前,忽然发现的萧公权那个精装本《中国乡村》,厚达703页,是《萧公权全集》的第六卷(共八卷)。这个书店真的很小,但仍然设了几个座位,外加一面大镜子,避免了压抑感。书不多,鲜有难见之书,但也还是有得挑。其间发现了一套高行健的戏剧集十卷,还有国内没见过的汝龙译《罪与罚》,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对前者虽然比较好奇,但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产生足够的兴趣。后者呢,汝龙虽说译契诃夫成名,但自从上次对比了刁绍华译《萨哈林游记》之后,就觉得也并非有想象的那么好了。离开书店,又去吃了宵夜。再出来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没有了地铁,只好打车回旅馆。下车时,发现路旁停着一辆警察的冲锋车,一群警察围着一个被打伤的老外,头已包扎好了,地上能看到血迹,他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但显然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喝多了。在对面的那些酒吧门口站着一些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姑娘,看样子都是东南亚的,并不好看。转角处的那个酒吧外面站了很多老外,里面也塞满了人,大屏幕上正在转播一场欧洲的足球赛。这一天又过去了。想想这两天对香港的印象,就觉得那些林立的大楼其实就像蚁穴,而密集忙碌的人们就像工蚁一样跑个不停。因为密集,所以忙碌。道理就这么简单。
2015年5月18日,香港
追踪者终于还是出现了。他的样子冷峻甚至不乏帅气,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匀称,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领带,皮鞋亮得不时闪光。通过仔细观察,你发现他其实是个高智能的机器人,身体是金属制成的,任何一般意义上的打击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作用。他没有戴墨镜,但你知道他始终在注视着你,神情异常的平静,虽然一语不发,可是成竹在胸,似乎无论如何你都躲不过他了。你站在人群里,当然人并不算多,总有七八个吧,散布在你的周围,你知道这跟只有你自己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你并不怕他。你身轻如燕,可以轻易地用几个跳跃甩掉他的追击,完全会出乎他的意料或计算。想到这些,你悠闲地走开了,你知道他在跟随,在附近的那个公园旁边,你开始了轻松地跳跃……只是最初的两次,你就摆脱了他,你的脚点在那些茂密的树枝中,飞跃的距离超乎想象,以至于当你甩开了他之后,还有心思返转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他的背后,伸出手指头,是食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你果然听到了金属的回声,然后你心情愉快地又一次跳跃起来,脱离了他的视线。这种一切尽在把握的感觉真是惬意极了。这种感觉直到你醒来时还残留着。
去中环。是两点多出发的,坐地铁,过了海湾。在中环的电影院买了五点多的票,戈达尔的《中国姑娘》。三点多吃了第一顿饭。接着去了附近的高古轩、汉雅轩和白立方。高古轩展的是贾科梅蒂的速写、版画和雕塑。汉雅轩在展谷文达。作为国际画廊,高古轩的品位和水准是一流的,画册制作精美考究。汉雅轩和白立方都印象一般。谷文达的作品毫无意思。而白立方展示的一位老外艺术家用超市里的废弃物拼贴的作品也没多大意思。老吴说的那家佛学书店已不复存在,上个月还在。戈达尔的电影不错,比较费劲的是英文字幕,多数时候不知道演员在说些什么……画面很美,一些场景完全可以作为行为、装置作品参加当代艺术展。老吴、小静、阿粲和我,四个人在天星小轮码头坐船过了海湾,去油麻地那边看另一场电影《伊朗式离婚》。电影院旁边就是库布里克书店,在电影开演前进去买了些书。虽然不大,但这里的书还算不错,排列方式跟诚品相似,翻译书跟原版书间杂陈列。
《伊朗式离婚》写的是在法国的伊朗移民的生活,男人从伊朗飞到巴黎,女人来接他,出机场上车前被一场暴雨淋到了,到家里,才知道他是应她的要求回来离婚的。她的家在远郊,他来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但都不是他的孩子,女孩是她跟前夫的,男孩么,则是现在跟她同居的男人的。她没按他的要求给他订旅馆,而是让他住在家里,并且让那个男孩跟他睡在楼上,那里有个上下铺。男孩不喜欢这样,对他充满了敌意。她的正在读大学的大女儿每天总是很晚才回来,这个女儿跟小女儿是同一个父亲,现在比利时的一个男人。从这个女人的口中可知,他是个让她非常痛苦和失望过的不守约的男人。四年前他为什么会离开她?始终都没有答案。接下来,这个男人用一顿室外烧烤跟两个孩子成了朋友。他还做了顿丰盛的波斯晚餐。大女儿回来得确实很晚。显然男人以前在的时候跟她相处得很好,不然女人也不会要他跟她谈谈,她觉得女儿出了什么问题。聊的结果,就是她不接受妈妈跟那个男人结婚。理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因为这场婚外情而喝洗涤剂自杀,被抢救了过来,但变成了植物人。夜里,男孩跟男人都睡不安稳。男孩起夜上厕所时,要他陪着。这时候他发现,另一个男人已经出现了。次日的离婚很顺利。但大女儿跟他道出了一个严重的秘密,那个女人之所以自杀,跟她盗取了妈妈跟那男人的恋情邮件并转发给那个女人有直接关系。他引导她面对现实,把这个秘密说给妈妈。这当然让妈妈崩溃并歇斯底里。但女儿说那个给她邮箱的女人有口音,这个信息让她妈妈的现男友发现了问题所在,因为他妻子是法国人,不可能有口音,他发现把妻子邮箱给这个大女儿的其实是他洗衣店里的那个从伊朗偷渡过来的女人。通过当面质问,他才知道妻子其实一直怀疑他跟这个伊朗女人有染,强烈的憎恶让她失去理智,有意制造了一起衣服被染色的事件,跟顾客发生了激烈争执,以至于引发了顾客报警,其真正目的,是想让警察带走这个偷渡来的伊朗女人。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丈夫站在了他的老乡这一边,把她的行径当成了无理取闹。这才有了后面她利用大女儿发邮件刺激那个女人自杀的事。真相大白之后,现男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决定想尽办法唤醒植物人状态的妻子,于是就把家里的香水都找出来,带到了医院。最初来离婚的男人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跟一家人道别,本想告诉女人,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她,但她拒绝听。她已跟女儿和解了。结尾是那个男人在医院里让妻子闻香水,并且说如果她听到了,就紧握他的手,当然,她流下了泪水,并且真的就握紧了他的手。这个颇为煽情的场景,最后停在了洁白的被子和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其实这个结尾是明显多余的。电影的主题其实就是真正的爱、误解与某种意义上的谅解。人有多么脆弱,就有多么的容易彼此误解。即使是所谓的爱情,也会在现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那个女人之所以搞婚外情,是因为她想忘了那个远离她而去的他,因为他们长得很像。揭出这个秘密的,却是那个妻子自杀的男人。他以为妻子不爱他了,所以才会出轨,结果却发现妻子爱他爱得近乎疯狂。作为法国人的那个妻子,没能让自己的男人知道她的爱。同样,同为伊朗人的那个女人,也没能让自己的男人知道她的爱有多深。等到这两个男人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两男两女,三段恋情,最后都是破碎难复。就算有最后的那抹亮色,也是于事无补了。这个电影原名是《Past》,过去,动词,最后的结果确实是一切都过去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遗憾。这部电影的本子编得相当的细腻缜密,于平常小事中见出作者对于人内心世界的精微把握,展现得也很自然平实,又是环环相扣,非常的紧凑。把妻子自杀作为核心事件设置在电影的中部,后半部分用来揭密,引爆了前面设置的种种伏笔,可以说叙事技巧相当不错。
我们在油麻地的翠华餐厅里吃的宵夜。大家胃口都不错。阿粲的样子确实就像个学生,但不像研究生,而像个高三学生,她长得太小了,文静弱弱的样子,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气的,当然她的话很少。看电影的过程中她不时地走神,想着心事。吃饭时,她有意向“前辈”们讨教生活的道理,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礼貌的问询,而不是真的想问点什么。谁会真的把自己所想说给人听呢?几乎没有人会的。她也不会。看电影的时候,我跟小静也在时不时地看着手机,发着短信或微信,心情都有些复杂。可是出来时,她讲的却是对电影的某种不满意。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吧。有些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但牵扯的心情,还是会延伸下去。在电影院里的幽暗中,几次看着她的侧面,真的有种很陌生的感觉。我看的过程中几次觉得胃里有些抽搐的不适。显然她也是很不自在的。有些问题,已经没法再去探讨了。明天就要离开香港了。吃完饭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阿粲想打车回学校。我提议她留下来,跟小静住,明天再回学校,她立即就答应了。在回来的出租车里,她睡了一会儿,把头靠在了小静的肩上。司机是个老帅哥,脸刮得很干净,白衬衫整洁,车上的收音机在播放的似乎是百老汇的歌舞剧。前面一排的空调出口,插了些白色的花朵。临下车前,我问他是什么花,他恍然醒来似的转头用粤语问老吴,白兰花怎么说?就是白兰花吧。是不是很香呢?他又问我。我说是啊,很香。他觉得这样的香气会让人觉得很舒服。说完,他又嗅了嗅。其实,我并没有闻到花的香气。我只是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拈了朵花,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有一种甜香。
2015年5月19日
跟老W一起转到了另一家小旅馆。房间虽然小,但很干净。落地窗的视野很开阔,下面的街道看上去很完整。下午阿C继续陪着我们去铜锣湾逛书店,很小的两家书店,里面可选的书也非常的少。回来的路上,有几场不大的阵雨。在一个路口,等老W购物的间隙,跟阿C站在垃圾箱旁边抽了会儿烟。有风,抽不出烟味儿。香港到处都禁烟。吃过晚饭(阿C要请我们大餐,我们就选了家小馆子,要了油条、豆浆、肠粉之类的,吃了个饱),阿C就坐地铁回学校了。这孩子这几天陪我们走了很多路,估计累得不轻。
2015年5月20日
大晴的天。这在雨季的香港实难得见。九点多坐出租车去机场,一路上算是清楚地饱览了香港这座城市的样貌。香港确实很小,山很小,海湾也很小,但它有着复杂的折叠结构。走在街上会觉得有着数不尽的曲折回还、屑细枝节,可是坐在车里,这一切就都简明化了,仿佛只有一条路在延伸出去,四十来分钟就到了机场。有意思的是,机场的结构也跟这个城市很神似,远看并无什么可观之处,进入其中,却发现还是挺复杂的,从过安检到抵达登机口,竟然也要搭一次机场内部地铁。飞机起飞的过程中,摇晃得很是剧烈,倒是有益于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