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行记(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4545 字 3个月前

2015年11月14日,台北。

八点二十起飞,意味着你一大早就得从**爬起来。飞行一小时二十分钟,则意味着随便数数云朵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却睡了非常安稳的一觉。睡了很久,一点梦都没有。醒来时,东航的空姐们正发放简餐。发觉只睡了二十多分钟。余下的时间里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侧歪着头,挨着舷窗右侧的边缘,朝下方看。台湾海峡的上空,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散碎的云朵,就是近乎无限的蓝。不知道看了多久。在一阵气流颠簸过后,发现蓝色稍微深些的极远处,出现了微小的一道弧形痕迹,白色的,是船。在这样的高度上,还能看到它,应是艘很大的轮船了。没多久,它就消失了。后来又看到几艘小一些的,要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它们的尾迹。当飞行高度逐渐降低,而海面上出现一阵阵灰白色垃圾似的成片东西时,岛的暗绿边缘开始显现了。

慢慢地延展,越来越立体……不大的港口,墨绿的丘陵地带,网状的公路,蚂蚁般的车辆,越来越密集的楼房,一些棒球场的草坪,不断弯曲着穿城而过并在入海前汇聚在一起的淡水河与基隆河……进入市区上空之后,飞机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巨大的U形路线,松山机场就出现了。它看上去小得让人有些意外,好像只有一条跑道。飞机的起落架触碰到跑道的瞬间,你甚至有些怀疑这跑道到底够不够长……右前方不远处,就是那幢经常在节日里燃放烟花焰火的101大楼。在飞机缓慢滑向停机楼的过程中,给某个朋友发个短信说,原来台北是个海边城市。其实更准确地说,它是夹在大海和丘陵之间。

宾馆在忠孝东路,就是童安格的那首歌里唱到的那一条路。路面狭窄,车辆倒不算多,最多的是那种小型摩托车,本地人叫它“机车”。两百多万人口的台北,光是机车就有一百多万辆。高峰时段,差不多每个路口都会出现一种奇观——红灯一变成绿灯的瞬间,数不清的机车就会忽然从那些还处在静止状态的车辆间隙里轰然而出,冲向前方,同时发出强烈的轰鸣声,就像有人把蜂巢里上万只黄蜂同时飞出时的声音放大百倍。台北的建筑多数看上去都比较陈旧,可是并没有让人觉得有暮气或落伍的味道,而且很干净。随便走在哪条街上,看到的好像多数都是年轻人鲜活的面孔,只有出租车的司机多为老伯级的。负责安排行程的L早在机场时就特意提醒我们,这里管司机叫大哥,不叫师傅,最好不要跟司机聊政治。另外,在台北只有在能见天的地方可以抽烟,否则抓到会被罚上一万台币。用脑袋里刚装好的“1∶4.8”软件,很快就算出了人民币是多少。

敦化路的诚品书店就在宾馆侧后方不远处,门正对着路口。二十四小时营业。这才是第一天哦,L的台普腔继续提醒我注意,不要一下买太多的书,不然的话,后面看到更好的书时你就发现箱包都已经装不下了。有道理。结果就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诚品书店里做着加减法,先是挑出了很多想要的书,捧着它们慢慢地逛来逛去,然后再按眼热的程度分级,把可以暂缓买的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去。当然最后还是买了十几本。这家诚品书店有个特点,就是书的中英文版本是混放在一起的,找起来很方便,看上去也很舒服。离宾馆南面不远的一些小街里,有很多日式小酒馆。晚上跟爱东找了几家都是爆满,后来干脆找了家在地下室里的新张小店,我们到的时候,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墙上挂的那些有明显拼贴风格的古怪的丙烯画竟然不是仿制品,但这并不代表它们跟此处的装修格调很合适,从桌椅、地板,到其他一些装饰物,包括灯光,都有种匆忙做出来的感觉。唯一经得起打量的,只有那个狭窄的开放式厨房。老板、厨师、服务员围着我们转了半天。鱼生量虽然少得惊人,但品质相当不错,烧酒的味道也挺好,这导致的结果,是出来后觉得根本没有尽兴,就穿过几条街,又找了一家街口的小店。那种专门的串烤店。气氛很是热闹,都半夜了,还坐了不少人。随便点了些东西,叫了几瓶啤酒,直到我们都感觉有些晕乎乎的,才买单离开。总的来说,台北是个没有陌生感的城市,是个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时不时忽然发出嗡嗡响的城市,夜里也会有类似的只不过是另一种风格的响声,来自众多热爱夜生活的人们。

2015年11月15日,台北。

重庆路那边有啊,L听说我跟A要去逛书店,就大声说,那里有很多旧书店。车子把我们放到路口,我们一路走过去,感觉前后左右的路,都有点像上海的福州路。其间在一家偶然发现的佛教小店里,买了“谛观全集”里的两册,是关于金刚经和心经的,另有一部释印顺的。所谓的重庆路上,确实是有一些书店,但都很普通,这种感觉几乎从走进第一家的门时就确定了,没嗅到什么特别的气息。没走两家,A就跑开了,说是要去买手机。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从下飞机,他就像中邪了似的急着想去买个新手机,今后几天,这个念头以及相关的行动会一直纠结着他,直到终于买了为止。而我在胡乱转过几条更为狭窄的街道,然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去台大那边的时候,看了看外面晃动的光影,我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刚才去的到底是不是重庆路。

台北的姑娘好像都是纤细、小脸的样子。在台大对面的诚品书店里的外国文学书架前,她们三个一直站在那里聊着。听起来都是台大的学生。其实主要是她一个人在说。好像是又要开始“大选”了,她父亲要竞选“议员”,她得陪同去挨家挨户拜票。台大的校门,没有什么高大门楼、保安警卫什么的,连灯光都没有装饰一下,就那么暗暗地待在那里……里面好像有草坪?没看清楚,或者有的只不过是阴影的明暗变化而已。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慢慢地走出走进。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左右吧,就坐在书店旁边的挨着马路的长椅上,不时会扭着脖子,往校门那边望上两眼。而对面的珍珠奶茶店里的那两个小姑娘,则好像在不时打量着你。从她们的角度来看你,应该刚好能看到灯光正是在你的脸上开始变得暗淡的,而你看她们的脸,则会因为背光而变成两个很小的暗影。实际上等你适应了灯光之后才发现,她们其实始终在看的是过往的行人,而不是你。那个父亲要竞选“议员”的女孩,跟那两个同学站在诚品书店门外,又聊了一会儿,这才骑上自行车离去。不远处的联经书店里,找到了两本几年前出版的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其中《喜剧演员》内地还没有译本。按照老D发给我的那套书店攻略,还有好多家不同类型的书店可以去。

白天,先是去了趟台北故宫博物院,但只看了个关于乾隆的主题展和达·芬奇传奇特展,另外还看了些不同时代的书画作品,整个感觉比较平淡。观众是逐渐多起来的,最多的地方,据说是存放乾隆时代的玉白菜的展厅,整个楼梯走廊里都排满了游客,等着观看。看看这些人,就不想去看那棵白菜了。此前传说中的那些传世精品,据说都没有展出。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当然,对于爱东来说则更是失望之至。他甚至有点不相信会这样,去找人打听了半天,也没有得到什么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而那个达·芬奇展,只有三四件作品很好,其余的都是无足观矣,比较不好的,是展览现场作品呈现的方式,有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俗气,调子完全不对路。联想到乾隆主题展最后的电子互动部分那种娱乐过度的状况,这种不着调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建筑,整体上是青蓝色的,这是比较让人不知所以然的特征。似乎也是有意区别于北京的故宫博物院,是青天颜色的一种变化,以示出身之纯正。

阳明山并不高,但还是很特别的,因为有活的火山眼。中巴车载着我们七转八转地爬上了山,没等下车就发现已是身在雾中了。雾里充满了浓重的硫磺味儿。L说只有在没有雾的时候,才能看得到那个火山眼,八月里他来这里时就没有雾气,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不远处的火山眼在吐着气泡……现在是气温降低的缘故,生出很多的雾。在这种带着古怪味道的浓雾里,看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它们生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只跟你隔着一层玻璃,个个都笼罩着深深的寂静,注视久了,会有种错觉,仿佛它们其实是存在于你梦中的,你不能去触碰它们,否则的话就有可能忽然醒来……所以当你从它们旁边轻轻走过时,会有种莫名的窃喜,因为什么都没有受到惊扰,一切都各得其所。这里游客很少,偶尔能看到几个当地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上来,或是已经看过了风景,两个人坐上摩托车,低声说几句,尾灯红红的一阵闪烁,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响声,转眼就消失在雾里。从雾里出来,慢慢地钻进车里,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下山时天色已晚,过了半山就没有雾气了,刚好看到远处红红的一点落日。

在山脚下吃过饭,就去泡温泉。选的是一家日式风格的。其特点,就是朴素,格局倒并不大,整体都是木制结构,屋顶下两边都是通风的。刚进去的时候,看到六七个泡在温泉池里的男人,几个中老年的都有纹身,两个年轻的,都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看上去会让人有种错觉,感觉像是忽然进入了北野武电影里的某个场景。水很热,窗口黑洞洞的,泡得热了,爬上去,从窗口往外面看,才发现下面就是奔流的溪水,在深涧的周围和对面的山上,长满了各种枝叶繁密的树木。在这样的环境气氛里,似乎只有不声不响地泡在温泉里才是得体的,哪怕随便说句话都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是有些失礼的。有几个老爷子,把身子泡得通红之后,就直接下到旁边那个小一些的冷水池里泡在里面,过一会儿再出来,回到热水池里再泡一会儿,然后再去冷水池里迅速地泡一下,这才去冲淋浴。在热水池里泡久了确实会吃不消,又不敢去冷水池里试一下,只好爬到窗口,向下面的溪涧张望一会儿,听着溪水声,吹吹柔和的夜风,也是非常惬意的事。

2015年11月16日,台中、台北。

台中的台湾“国立”美术馆。三个小时的车程。高速公路的两侧多是低矮的丘陵。“国立”美术馆在台中西区的65号公园内,占地据说有三公顷,是个巨大的方形建筑,外壁装饰着天然石片。正在展出的主要是“亚洲艺术双年展”。在里面前后转了一个多小时,有些印象的基本上是一些南亚国家比如印度和巴基斯坦艺术家的作品。整体上说这个展览并没有让人太惊讶的东西。其实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考察这个馆的艺术教育。他们用来做儿童教育活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内容的设计和人员的配置也比较到位,据说当地人的参与度很高。这一点恰恰是国内美术馆比较弱的地方。

晚上进入台北境内后,又去新店那边泡温泉。这里也是在山区,下面也有溪涧,只是温泉馆的风格完全是另外一种了。里面墙上地面都镶着马赛克瓷砖,灯光也是白色的,整个上给人以冷冷清清的感觉。休息的地方正对着山,而且是没有墙遮挡的,那里摆放了一排白色的躺椅,还搁了些满是美女头像的图多字少塞满广告的时尚杂志,躺在那里没多久,就感觉有点凉森森的,其实今晚这里的温度跟昨天的差不多。在这里泡温泉的人很少,偶尔看到几个,似乎也是匆匆来了又匆匆地走掉了。这里的温泉水也没有什么硫黄的味道,跟普通的热水似乎并无区别,但后来看资料才知道,这也是温泉的一种,并非烧自来水充数的。来之前,好像下过了雨。外面有明显的湿气,昏暗的灯光边缘,掩映着很多树木,都不认识。在温泉馆外面的天台上,能看到远处的山谷,虽然天很黑,但仍能看出山谷的轮廓,两侧的山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其中的某个山坡上还竖立着发着红光的十字架,这两天即使在乡间山路上也能不时看到一些小教堂,这跟走在城里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冒出个规模很小但样子张扬夸张的土地庙、娘娘庙的场景构成了奇怪的对应。

临近午夜的时候,乘出租车经过南京东路那边,发现这条路倒是很像大陆城市里的路,除了比较宽阔之外,它有三分之一的路面被挖开了。当车子迅速地驶过这条路,而周围远近的灯光在流动中有种恍惚的印象时,随着困倦的忽然袭来,在眼皮的时张时闭的间隙里,你甚至会误以为这出租车直接把你们送回了大陆。

2015年11月17日,台北。

车子行驶在濒临海边的公路上,越慢越舒服。公路其实是蜿蜒在丘陵的边缘。风并不大,但仍然能看到一些小簇的白浪一道道地浮现,并不急切地涌到海滩上消失。海鸥很少,只看到两三只。当车子再次钻入山里继续向上,没过多久,就看到了朱铭美术馆,这是以艺术家朱铭一己之力建造并支持的私人美术馆。他主要是做雕塑的,因此这个馆的主要艺术形式是雕塑也就不奇怪了。馆外是个依托山势修的雕塑主题公园。在馆内我们只停留了不长时间,多数时间是在外面转悠了。美术馆后面的山顶上,远远的能看到一座很大的陵园。旁边是邓丽君的墓园和纪念馆。这里的所在,是台北县金山乡西湖村西势湖。但从美术馆出来,一路回去,也没有发现有湖。

国父纪念馆的侧面,有好多不认识的树木。树林里隐藏着可以弹烟灰的垃圾箱,还有长椅。这座建筑的样式感觉,跟孙中山这个人的思想状态倒是贴切的,是传统的建筑模式的西式改进,所用的主要材料是水泥、砖石,木材很少,因而在外观上会给人以线条冷硬的感觉。里面挤满了成团的游客,大陆的居多,而且多是老年人。他们都在围观守卫在里面的“宪兵”换岗仪式。比起天安门前的升旗仪式,这个换岗仪式实在是纯粹的花式的,是专门表演给国父检阅的。所以在旁观者看来,就显得过于夸张了,他们实际上是相当于把可以很快就做完的动作分解成慢动作,一下一下地展现出来,以实现他们所需要的庄严肃穆而又华丽的效果。

晚上去逛一条很热闹的夜市。离入口不远处,有家基督教书店,在里面看到一种袖珍本《圣经》,跟那个容貌端庄的女店员说好,出来再买。等我们转出来时,发现书店刚好关了门,女店员锁上卷帘门,起身坐上一旁等候多时的男友的摩托车,戴上头盔,车子发动,轰然而去。而之前在那条过于热闹的夜市里,我们什么都没有买。其实这种夜市跟内地几乎没什么区别,除了挤得要命的人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商品,还有那些小吃,也就没什么了。出来时,在一水果摊前站下,老板娘热情地让尝一种水果,清甜可口,要么?来几个吧。麻利地切好,过秤,装入塑料袋,顺手把几枝长竹签也放入其中。我们边走边吃,刚吃了一口,就愣住了,怎么跟刚才吃的完全不是一个味道,这是什么啊?芭乐,也叫番石榴。那我们刚才吃的也是它?真的是一样的么?完全没有印象了。我们面面相觑地站在一个路旁垃圾桶边上,耐心把它们都吃了下去,忍住笑,故作淡定地说,你还别说,也还是有点特别的味道的。最后仍旧免不了大笑三声。

201年11月18日,台北。

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并不大,据说当初(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主要是接收了河南省博物馆的文物以及战后日本归还的部分文物。到这里主要是来看莫奈大展的,有四十几幅原作,但展览空间偏小,作品密度明显偏大,对于每幅作品的展览效果还是有些影响的。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莫奈各个时期的作品,确实能感觉得到他对后世艺术家的影响到底有多么的多和具体。他影响了很多后辈绘画大师的创作。想起了他的那本书信集,以及信中对于贫困生活的描述……他的生命力太过强大了,活了那么久,而且多少让人唏嘘的是,在晚年有段时期,他得了白内障,在别人反复劝说下不得不对其中的一只眼睛做了手术之后,虽然重现光明,但那种视觉上的新状态又因为跟以前太不一样而让他非常地受打击。假如没有人告诉你这些的话,只是面对那些画,是不大可能看出这些长期困扰着他的眼疾问题所造成的影响的,可能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的,你都会自然理解为风格的变化。

九份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魅力。在台北县瑞芳镇,是台湾东北角最有名的老街。它依山势而成,面对着大海。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感觉跟朱家角相似,但明显比后者高一个层次。传说中的芋圆确实美味,试过红豆和老姜两种口味都很好。坐在店家露台上,边吃边眺望远处的海湾,吹着稍微有点凉意的风,很是惬意。比这个更好的,是偶然发现的一个民居式旅馆顶楼的茶室。小楼梯三转五转的,就到了最上面一层,是个自家搭建的玻璃房。到这里才发现,街上的喧嚣声一点都到不了这里,出奇的安静。坐在窗边,能看到整个海湾,左侧能看到不远处的山,以及山上的墓园。乘车过来的那条山间公路,在这里望去只剩下短促的一小段,夹在山峦之间。老板给我们泡了壶茶,就走开了,任由我们敞开窗户,抽着烟,剥着烤花生吃,什么都不讲,就望着远处的海。好像只要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整个台湾之行就会变得非常的饱满而又悠长。左右两侧的三间客房,直到天色将晚时才先后上来客人,一对台湾的姑娘,两伙大陆的女孩子。其中后来的三个大陆女孩,在日落天黑的那段时间里,跑到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屋顶露台上,摆出各种造型,用手机没完没了地拍照,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周围的灯光纷纷亮起时,她们才下来,回房换了身衣服,下楼逛街去了。这里附近的灯光也很美。但最耐看的,是离港口不远处的海面上停泊的那些船的灯光,都是白亮的。尤其是它们刚刚浮现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成群的萤火虫似的,无声无息地闪烁着光芒,以至于它们都下锚停泊在那里了,你还在期待它们继续再靠近一些。

L说西门町是台北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年轻人最多的地方。但从那里的结构来看,倒是挺像我们抚顺的东四路那边,只不过是几条路交叉的地方更宽阔些。确实有很多年轻人。周围远近商场里发出的灯光跟为数不多的街灯光影交织在一起,变成不时泛动着光怪陆离的白亮光影,并有着颜色幽深的网格的松软之网。我们在路口看了两伙业余歌手的演唱会,唱得虽然也还一般,但现场的气氛相当不错,一伙是配齐了男女主唱、鼓手、键盘手、贝斯手,甚至还有手鼓,走的是青葱少年翻唱英文软摇滚的路线,另一伙走的幽默主持加偶像演唱流行歌曲的路线,前者的观众多是默默地看,然后再鼓掌,后者的粉丝是一群少男少女席地而坐,不时发出尖叫,遇到熟悉的段落还一起合唱起来。这段之后,是个空白,想不起来离开西门町之后,我们又去了哪里。是去了诚品书店,还是去了101大楼那边?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意味着之后我们还去看了场电影,是汤姆·汉克斯主演的《怒海劫》,说的是索马里海盗劫货轮的事。

2015年11月19日,台北,新北。

台北市立美术馆,是个空间规模跟台湾“国立”美术馆相差不多的大美术馆,它们的共同之处还有馆外的空间都留得相当宽阔。正在展出的《迫声音:音像装置展》质量相当不错,是跟法国里昂国立音乐创作中心合作的,“集結了18件声音影像裝置作品,來自美国、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哥伦比亚、智利等20位跨国艺术家参展,包括录像先驱比尔·维奥拉、音乐影像大師提耶瑞·德梅及法国里昂国立音乐创作中心创办人皮耶·阿兰-杰夫荷努等人。”印象最深的,还是维奥拉的影像作品《The Raft》(2004),是用高速摄像机拍摄的,其实内容看上去非常简单,就是一群衣着得体整洁的男女仿佛在车站等车,然后忽然从两侧激烈地射来水柱(应是高压消防水枪喷射的那种),他们在全无防备的状态下被水流冲击得纷纷摇晃倒下,最后喷水停止了,他们相互帮助着重新站立起来……高速摄影机记录下了整个过程中他们从肢体到神情的每个细微的变化,而馆方将作品名字译成《同舟共济》显得有些过度引申了原标题的“救生筏”的意思,不过这也是台湾式翻译作品名字的老习惯了。突如其来的灾难或类似于灾难的遭遇确实会让一群陌生人迅速地建立起互助的关系,译名者之所以会选择那个译名大概也是基于此层面,但是,当我们从旁观的角度注意到这个场面的人为制造的强制性因素的时候,还能解读出另外的更为复杂的意味,比如对制造这种突发“灾难”事件的某些人的忽略,所谓的“人性的”一面是如何在不经意间简单地遮蔽了“人性”的另外方面的,还有这种显而易见的人为制造的尴尬场景所洋溢的某种悲剧意味与恶作剧式反讽的表里对应效果里,难道不也包含着闹剧的特质么?影片中那些被高压水流打击到的人们,真的能意识到什么是“救生筏”么?观众们难道不能从这脱离了任何背景的独特场面中体会到某种无可救药的荒诞感么?即使是对人性意义的迫切需要也无法改变荒诞的事实。

找到了台师大附近的一家二手书店,旧香居。空间并不算大,但古今中外的书,品种还是比较丰富的。据说老板跟老板娘都是很文艺的人,我们到那不久,就有电视台的记者来做专访,出面的只是一位资深店员,并没有看到那位粉丝众多却不得不经常回避粉丝追探的老板。限于已经买了五十几本书,旅行箱已经装不下的事实,在这里也只能以看为主了,最终只买了六本书。因为行程的关系,在这里只待了不到两个小时。还有很多书来不及细看,就得离开了。师大附近还有一些书店,只好下次再来找了。有点惭愧,浪费了老董精心写来的书店攻略。

石门据说是在台湾最北面,属新北市,这里有个石门港。天黑前,我们赶到这里,吃了顿很不错的生猛海鲜,配的是金门大高粱五十八度,相当的带劲儿。几杯下肚,就晕菜了。再补上两杯,看哪里都是星光灿烂了。最后往车里一坐,望着外面的夜色,就觉得这车开到哪里都无所谓了。在车子的摇晃中,临睡着之前,想想明天就要离开了,心里不免有点空落落的感觉。台湾是个值得住上一段时间、在那里慢慢体会它的味道、但又不会真的跟你发生什么现实关系的地方。

2015年11月20日,台北、上海。

起来就快到中午了。昨晚回到宾馆没多久,就又去了趟诚品书店。一直待到午夜一点左右才回来,又买了几本台湾译本的尼采的书。爱东回来后发现眼镜落在了书店,就又跑了回去,结果顺便又买了本书。就这样,折腾到三点多才睡。

把所有的书都装入箱子、手袋、挎包,还得出去再买个背包,才装得下余下的那些书。都装好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个多少有点恐怖的场景。在房间里演习了一下,确实是我负重的极限了。跟这一瞬间产生的那种麻烦的感觉比起来,此后到机场、过海关、安检、购物、登机等一系列的事儿,都不算麻烦了。登机前,还顺手又买了两本书,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是卡佛的。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空气弥漫着浓重的雾霾味道。

在飞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在想一些瞬间性的场景,比如:早上在宾馆右侧的路边摆摊卖饭团的那个穿运动服的小伙子,手法干净利落,饭团味道也不错,配热的豆浆或玉米浓浆,吃起来都很舒服,但我之所以记住了他的脸,其实是因为这张英俊的脸始终都没有任何表情;再比如朱铭美术馆某个展厅里的那个现场女馆员,一身黑衣裙馆服,瘦瘦高高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刚从台中师范大学毕业不久,学的是大提琴演奏专业,这里的待遇不错,她住在山下靠近海边的房子里,偶尔还会参加演出;还有那天晚上打车去台大的途中,那位司机老伯很耐心地讲的自己跟一个骑机车的人的搞笑官司,那人骑车撞到了正常行驶的他,却把他告上法庭,调解了将近一年,还没有结果……那怎么办呢?只好慢慢讲理喽。再有就是基隆西北部的野柳地质公园那边看到的海,以及海边的那些样态诡异多姿的风蚀岩石地带,当然最好看的,仍旧是那些由远及近一阵阵一波波涌现的崩雪般的白色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