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火厂(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691 字 3个月前

在城西郊,还没过铁道的这一片,它算是个标志了。3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就是以它为名。那个很大的停车场对面,就是它的正门,当时看上去也是挺气派的。印象最深的是左右门柱顶上的水泥火炬,涂着红漆,很是醒目。越过它西侧的铁道,继续往西,在那条两侧长满了高大杨树的狭窄马路上再走个二十来分钟,就是新钢厂。要是顺着铁道往北走个半公里左右,就能看到一个挖沙子留下的小湖,我们管它叫姚台子。但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是地名,还是因为湖水中有个水泥台子?一直都不清楚。我们夏天里经常去那里洗澡,也就是游泳,那时我们都把去野外游泳叫洗澡。那个湖非常的小,方圆不过百十来米,水质污浊,但里面竟然也有鱼,还有人会来这里钓鱼……后来,有人在那里洗农药桶,毒死了很多鱼,被谁的家长发现了,就不让我们再去那里洗澡了。我们就去更远的地方,往西北,快要到浑河边上了,那里有很多挖沙留下的大坑,都有几米深的水,在那里,坐在高高的沙堆上,能看到深灰的河面,还有对岸幽静连绵的北山。

3路公交车终点站的南面,就是我们的学校,耐火厂子弟小学。我不是厂里的子弟,但也得在那里上学,一直到毕业,因为附近没有其他的学校。教室都是红砖黑瓦的平房,只有一行,从东到西,二十几间。操场是用沙石铺成的,中间略高,四周渐低,下雨也不会积水。学校的南墙外,就是铁道,有四五条线在这里汇聚……再往南,是个面粉厂,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都是灰黑的色调,实在没法让人联想到面粉。铁道上经常停着那种烧煤的火车头,或者是成列的车皮(就是货运车厢),上面常常载满了圆木,煤,钢材,或者是粮食,偶尔还会有猪牛之类的,有时还会有地瓜干,用麻袋装着,口封得不严实,我们下课翻过墙去,爬上车皮,就能抠出很多地瓜干,硬硬的,费个牛劲才能咬下来一点,慢慢嚼着吃,感觉也很香,而正确的吃法,应该是用锅蒸了吃。我奶奶说那是用来造酒的,不是吃的。那些车皮总是停在那里,好像没人需要似的,过了好长时间,才忽然的就消失了。车皮都漆成了黑色的,夏天里被太阳一晒,滚烫滚烫的。

耐火厂的外面,也就是大门的右侧那边,是商店、饭店、邮局、储蓄所和小医院门诊所。厂区里有很多的树。多是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杨树、槐树,偶尔还能看到几棵白桦,都很茂密寂静。树冠里躲着很多鸟雀,但它们的巢其实是在那些高大的厂房里的。我们去厂里玩,通常都是星期天,再就是暑假里了。我们总是从两米多高的墙上翻进去。墙内侧有巨大的碎煤堆,上面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这个耐火厂实在是太大了,好像永远都不可能走遍它。我们暑假的时候,厂里好像也在放假,很少能看到人影。那些各种规模的厂房多数都是空空****的。但有些车间还是偶尔能碰上刚烧好的耐火砖,被水冷却过,一小车一小车地停放在车间的入口处,车下面有小铁轨。冷却耐火砖的车间里,铁道下面是水槽,有一米多宽,两米多深,常年积水,清澈见底。有些大孩子,喜欢来这里玩划船,就是脚下踩着一根长长的厚木板,手扶着一侧的铁轨,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往后用力撑动,脚下的“船”就飞快地划行起来。我们个子矮小,踩上木板,就够不到铁轨,没机会体验这种刺激的游戏,只能看着他们在那里大声叫着。后来有个大男孩,用一堆木板,搭成了一条“大船”,可以坐两个我们这样的小孩,算是让我们过了把瘾。他爸是这个车间里的更夫。我们总是趁他爸不在的时候才来玩的。结果有一天,被他爸发现了,当时我跟另一个男孩正在体验“大船”的美好,发现前面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那里大声呵斥着,让我们立即上去。我们被吓到了,以至于毫无反应。那个高大黑影拿起几根大木头朝我们丢过来,砸到了水里,让水激烈地动**,没几下,我们的大船就散开了……

那时我们做不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不能像大孩子那样爬上高高的厂房顶上去掏鸟窝,也不能爬到那些大树的树冠里,更不用说去厂区北面爬那八根无比高大的烟囱了,我们顶多拿个塑料袋,丢到烟囱底部的风门里,听得呼的一声响,然后就仰头等着它在过一会儿之后从极高的烟囱口里飞出去,就跟一股烟似的。有些厂房里会出现一种灰蓝色的纸,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是包耐火砖,还是别有它用,都不清楚,反正我们经常会偷些这样的纸回家,用来折飞机,或者做练习题用。那纸怕水,沾水就会软得一塌糊涂,就像烂掉了似的。最特别的还有一点,就是它有种古怪的味道,这种味道直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来,像什么呢?有点像用工业用水洗得发白的粗布工作服里的味道,闻着有种挺舒服的暖意。有时候这种纸随处可见,而有时候则一张都找不到。在我们翻墙而入的煤场那边,有很多蜻蜓,多是那种大的暗绿的蜻蜓。我们就随便用草叶扎成蜻蜓的样子,拴在细绳上,左手拿着它引诱蜻蜓,右手操着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可以轻易地捕到很多大蜻蜓,因为那时正是它们**的季节,即使是看到飞行的草叶,它们也会冲上来咬住的。我们把它们中最好看的,拴在细绳上,一路就那样牵着飞舞的它们走回家去。有时候也会把它们装在啤酒瓶或者汽水瓶里,在瓶口塞上草叶,带回家里再玩。我们经常是差不多整个夏天都会在那里度过。

据奶奶说,耐火厂刚建好的时候,南门还是荒野大地。到处都是挖土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下过雨就积满了水,四处迅速地生满了野草。1952年我们家搬来时,这里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江苏来的裁缝,一户是河北来的木匠。我们三户人家,相距几百米。我们家外面种了很多向日葵,有几亩地,秋天葵盘成熟时,很是可观。后来耐火厂陆续招来很多工人,在我们附近建起了房子,慢慢的连成了片,家家都有院子,院墙左右曲折相连,就有了七拐八弯的胡同。等到我们这代人出生的时候,这里已有几百户人家了。南面是钢厂统一建的住宅平房,也有几百户人家。我爷爷六几年时去了运输公司,但我们家仍旧住在这里。这里的孩子是不跟南面钢厂住宅里的孩子们一起玩的,好像早就是个传统了。在我们家的东面,60年代初就建起了第三十中学。我妈就在那里教书。学校院墙上有个豁口,我们经常就在那里爬进爬出。墙里有很多大槐树,树枝都伸到了墙外,我们经常坐在墙头上,用那截树枝作为掩蔽,一直待到天黑,直到家里人出来叫我们回家吃饭,才从墙上跳下去。

等我上耐火厂小学以后,才慢慢知道,其实在这边住宅里,真正在耐火厂上班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因为这个厂子越来越不景气,经常是开开停停的,里面上班的人,收入都不高,所以总是人很少。但耐火厂这个名头,跟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无论走到哪里,人家问起,我们都不得不说,我们是耐火厂那边的人。1984年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耐火厂又忽然好了起来,每天厂门那里从早到晚都有进进出出的车和人。但我们家搬到市区中部以后,听说没多久,耐火厂又不行了。后来干脆就停产了。再后来,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据说又卖给了私人老板。耐火厂的东侧,有个厂里建的俱乐部,也就是电影院,我们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看电影。厂子卖掉以后,它变成了舞厅。后来出了问题,被派出所查封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没开起来,直到彻底废弃不用了。

去年底,父母去看望一位仍住在那里的长辈亲戚,回来以后,就说那里的变化也真的是很大。很多人都不在了。不是搬走,而是死了。他们坐在那里,扳着手指头,一家一家地数着。我们原来隔壁的老丛家两口子不在了,他们的大儿子也不在了;我们家南面隔墙的老樊也不在了,他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婆也不知去向;再往南数,张萍的父母也都不在了;老乔家的两口子也不在了,他们的大儿子也病故了;西边胡同里的惠奶奶也不在了;挨着惠家的老李夫妇也都走了,加上早些年走了的老蓝头,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养山羊的回族老杨家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都先后走了……这一片那些多年熟识的老邻居,差不多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子女们多数都不在这里住了,空下来的房子,有一小部分出租给外来的人,还有一大部分就一直空在那里。要是你再从那里的胡同中穿行的话,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会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了。任何时候你走进那里,都会觉得如同进入过去,而不是现在,以至于当你很自然地想起那些熟悉的人的样子和声音时,会觉得自己也像个影子似的,或者是完全透明的。胡同深处的那两株老槐树,也枯死了好多年了,整个都是炭黑色的。多年来传说中的动迁,迟迟没有任何要行动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而已,等着这里慢慢地自行消失。

2011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