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无为作为一般的原则,不仅仅体现于价值之域;在更广的意义上,它亦涉及为道的过程。《老子》对为道与为学做了区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73]为学是一个经验领域的求知过程,其对象主要限于现象世界与人化世界;为道则指向本体世界,其目标在于把握统一性原理与发展原理。在《老子》看来,经验领域中的为学,是一个知识不断积累(益)的过程,以本体世界为对象的为道,则以解构已有的经验知识体系(损)为前提,后者构成了无为的另一内涵。
从为道的角度看,无为首先意味着回到事物本身:“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74]身、家、国、天下等,可以表现为现象层面的存在,也可以指身之为身、家之为家、天下之为天下的本质规定。与区分呈现于外的现象和现象之后的存在,并进而追寻万物的统一本源相应,这里的“身”“家”等,主要不是作为外在呈现的现象,而是现象之后的存在;而所谓以身观身、以天下观天下,则要求超越外在的呈现,而深入对象的内在规定——从本体的层面来考察存在。当主体的视域尚停留在现象层面时,他往往自限于为学的过程,唯有从本体的层面切入存在,其思维才具有为道的性质;前者(限定于现象)属主观的人为,后者则顺乎道而无所为。
可以看到,以身观身、以天下观天下旨在回到事物本身,而事物本身又被理解为本体世界。在《老子》的系统中,向本体世界的这种回归,同时表现为一个“日损”的过程。作为为道的内在环节,日损所指向的,首先是现象世界。在第五十六章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论述:
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兑”按俞樾之说,当读为“穴”,引申为耳目口鼻等感官[75];门则泛指面向外部对象的通道。由感官的门户所达到的,是现象世界;作为为学过程,它所积累的,主要是经验领域的知识。《老子》要求“塞其兑,闭其门”,意味着关闭通向现象世界的门户;它从一个侧面表明,以身观身等并不是从现象的层面把握对象。如果说,回到事物本身(以身观身等)的内在意蕴在于复归本体世界,那么,塞其兑、闭其门则将悬置经验领域的知识规定为达到本体世界的前提:从“塞其兑”到“玄同”,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逻辑的进展。
“塞其兑”主要相对于现象之域而言,与之相联系的是“绝圣弃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76]仁义属社会的观念与规范,圣智与仁义并提,主要亦涉及人化世界。如前所述,人化的世界与自然相对,是经过人为的过程而形成的,圣智作为人化过程的产物,也具有人为的性质。唯其人为而非出于自然,故往往不免导致负面的社会后果,所谓“慧智出,有大伪”[77],便强调了这一点。与人化世界中的圣智相对的,是以知常为内容的“明”:“知常曰明。”[78]知常亦即把握作为统一本源的道,而明则是关于道的智慧。较之人化世界中的圣智,道的智慧具有不同的形态:“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79]此所谓愚,乃大智若愚之愚。世俗的圣智往往长于分辩,昭昭即为一种明辨形态;道的智慧则注重把握统一的整体,沌沌即为合而未分之貌。执着于分辩、智巧,伪与恶等往往亦随之而产生,达到了道的智慧,则趋向与天地为一之境。正如塞其兑、闭其门旨在从现象世界回归本体世界一样,绝圣弃智意味着从世俗的圣智走向道的智慧,后者既表现了对人化世界的疏离,亦蕴含着超越对待、追求统一的形上意向。
相对于道的智慧,世俗的圣智似乎处于知性思维的层面。知性思维的特点在于分别地从某一方面或某一层面把握对象,而未能进一步再现对象的整体。尽管它不失为面向存在之思的必要环节,但停留于此,则往往不免明其分殊而昧于统一。为道的过程力图超越对分殊的这种执着,回到统一的道。就其关注整体,追寻统一而言,《老子》的为道确乎有别于昭昭于分殊的知性思维。由此进而反观《老子》的绝圣弃智之说,便不难看到,其中既渗入了从人化世界回到自然之境的意向,又包含着悬置知性思维的要求。
当然,悬置了世俗的圣智,并不意味着道的境界亦将随之而至。在既成的视域与道的境界之间,往往存在某种距离,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是为道过程的重要方面。《老子》指出: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80]
知不知,即自知无知,这里涉及知与无知的关系。关于知与无知的关系,先秦的另一些哲学家也已注意到。如孔子即指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81]按通常的看法,“不知”便是缺乏知识,而在孔子看来,对“不知”这种状态的认识,本身也是一种知。不过,孔子更多地把知与无知的统一视为求知过程的开端:自知无知构成了“知”的出发点。相形之下,《老子》所谓“知不知”,主要突出了为学与为道之间的张力:通过为学过程而积累经验知识,并不逻辑地导向对道的认识;后文的“不知知”,从反面进一步强调了这一点。“不知知”在于忽略了为学与为道的区分,将为学之知等同于为道之知,以致虽对道无知,却仍以为有知。
与知和不知相联系的,是名与言的问题:“知者不言,言者不知。”[82]按《老子》的看法,作为第一原理的道,并不是言说的对象,所谓“道可道,非常道”[83],“道常无名”[84],“道隐无名”[85],便表明了这一点。这里的名与言,首先涉及经验领域。就本然的形态而言,道表现为“无名之朴”[86],随着由道而德的分化过程,逐渐形成了经验领域的具体对象(“朴散则为器”[87]),名则由此而产生:“始制有名。”[88]作为朴散而为器的产物,名的作用范围亦有自身的限制:“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89]名与现象领域之“器”的以上联系,决定了它无法把握普遍之道。而从另一方面看,“道常无名”也突出了道超越名言的性质。
概而言之,“塞其兑”,表明感官的门户无法达到道;“绝圣弃智”,彰显了世俗的圣智与道的智慧的差异;“道常无名”,则突出了道与名言之间的距离。道对现象界、经验界与名言界的如上超越,决定了为道的日损之维:所谓“日损”,便意味着悬置经验领域的知识、名言系统。
悬置经验、圣智、名言之后,如何走向道?《老子》提出了静观玄览之说: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90]
就本体论而言,“复”所表示的是向统一本源的回归,从为道的角度看,“观其复”则意味着回到世界本身——本体层面的世界,而这一过程又以虚与静为前提。所谓“致虚极”,也就是剔除已有的认识内容,净化内在的精神世界;守静笃则表现为一种静观反省,二者的统一,又称玄览:“涤除玄览,能无疵乎?”[91]这种以悬置日常经验和知识名言为前提的玄览,显然带有直觉活动的特点。
静观玄览是就得道(把握道)的方式而言的。广义的为道过程不仅涉及道之“得”,而且关乎道之“达”(对道的表达)。从后一方面看,为道过程又无法割断与名言的联系。如前所述,《老子》曾强调了道的超名言性质(“道常无名”)。这里的无名,首先是在“为道日损”的意义上说的,而其中涉及的名言,则主要与日常经验相联系。除了这种日常经验意义上的名言系统外,还有另一种语言表达方式,所谓“正言若反”[92],便肯定了这一点。这是一种以否定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名言表达方式,《老子》常常以此来概述有关道的智慧:“道常无为,而无不为”[93],“上德不德,是以有德”[94],“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95],等等。如果说,与道相对的日常名言基本上处于知性的层面,那么,以“正言若反”的形式出现的名言,则似乎带有辩证的性质。
不难看出,《老子》对为学与为道的辨析,主要围绕日常的知识经验与道的智慧而展开。日常的知识经验所指向的是存在于特定时空中的对象(亦即作为“朴”散产物的“器”),它总是分别地把握具体事物或事物的某一方面、某一层面,并以确定的名言概括认识的内容。道的智慧则指向世界的统一性原理和发展原理,它所要把握的不是存在于特定时空中的一个一个具体对象,而是宇宙万物的第一因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贯穿于宇宙人生中无不通、无不由的统一原理。质言之,这里所涉及的,是无条件的、绝对的、无限的东西,它显然很难仅仅通过经验知识的积累来达到:经验知识所把握的,始终是有限时空中的对象。从日常知识经验到道的智慧,本质上表现为一种认识的飞跃,而这种飞跃的实现,往往意味着突破日常的逻辑运演模式,其中亦常常渗入了直觉等思维形式的作用。《老子》强调“为道日损”,要求悬置日常的圣智,并以静观玄览为回归道本身的方式,似乎亦注意到了从知识到智慧转换过程的某些特点。
与日常知识经验与道的智慧相联系的,是道与名言的关系。名言的自然形态首先存在于日常经验领域,日常语言是名言的本然形式和原始形态,知识经验与日常的名言往往亦有较为切近的联系,在涉及特定时空中的对象这一点上,二者无疑有一致之处。然而,在把握普遍之道方面,日常名言却有自身的限度:道作为统一性原理或最一般的存在(being),总是具有超越于特定时空的一面,以特定时空中的具体存在为对象的日常名言,往往难以完全表达道的这种无限性。同时,对统一性原理的把握,并非仅仅以言说为其形式,它总是进而化为主体的境界,并融合于主体之“在”(existence)。从这些方面看,道确乎又有超名言的一面。《老子》认为道不可言说(道可道,非常道),强调“道常无名”,似乎亦有见于此。它在某种意义上以否定的方式,展示了道与日常名言之间的距离。
当然,日常的知识经验与道的智慧、道与名言之间固然存在某种张力,但二者亦并非截然相斥。就知识到智慧的飞跃而言,仅仅通过经验知识的积累诚然难以实现二者的转换,但如果完全离开知识经验,飞跃往往便会导向虚幻的思辨或神秘的体悟。对统一性原理的把握,总是既表现为对日常之思经验的超越,又以知识经验为其出发点并不断地向其回归。《老子》将为学与为道的过程截然分割,显然未能注意到这一关系,而它由此渲染静观玄览,也确实带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同时,宇宙的第一因和人生最高境界诚然有超越日常名言的一面,但亦并非完全隔绝于名言;辩证的概念在拒斥静态形式的同时,本身也包含着确定性的要求。《老子》由强调道与日常名言的距离,进而突出正言若反的名言形式,虽然对辩证的思维形式开始有所注意,但似乎未能全面地把握道与名言的关系及名言的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