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与命(1 / 1)

以“时势”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历史性,首先与社会领域或“类”的存在形态相联系,但历史性并不仅仅限于“类”的领域,它同样体现于个体的存在过程。在个体的层面,庄子通过对“时”“命”等问题的考察,着重突出了其存在的境遇性。

以人的生存为视域,历史的衍化展开为过去、现在、未来不同的形态。在庄子看来,过去已经逝去,未来尚未来临,二者对人的存在而言都不具有实质的意义: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11]

“世”即人生活其间的社会领域或生活世界,“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既蕴含着时间上的过去与未来之分,也意味着二者难以通过人自身的活动而获得沟通。与之相应,合理的人生态度,便是“不随所废,不原所起”:

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12]

“不随其所废”,即不执着于已逝的“往世”;“不原其所起”的本来之意是不追溯事物所以发生之源。从逻辑上说,未来有其历史起源,隔绝于历史之源,则未来本身也往往被消解或架空,在此意义上,“不原其所起”,似乎同时意味着疏离尚未到来的“来世”;对“未来”的这一取向,显然与“来世不可待”的观念前后呼应。尽管在社会的层面,原初的自然形态被赋予理想的性质,但就个人的“在”世过程而言,已逝的生活世界并不是追怀的对象。按其本来意义,相对于“往世”和“来世”的,是“现世”或“当下”,对“来世”与“往世”的疏远,在逻辑上意味着对“当下”存在境域的关注。

从时间上看,与“往世”和“来世”相对的“当下”,具体表现为特定的时间段或时刻,后者从时间的层面显现了存在的特殊性。与时间的以上本体论特性相应,以“现在”或“当下”为关注之点,同时意味着突出存在的特殊规定。当然,就其真实的形态而言,作为特定的时间规定,“现在”与“过去”“未来”并非彼此疏离,相反,它总是凝结了过去,又蕴含了未来,从而构成了个体“在”世过程中具体、真实的背景,并相应地赋予“个体”以现实的品格。庄子在注重“现在”的同时,对“现在”与过去(“往世”)、未来(“来世”)的联系,似乎未能给予充分的注意。

“现在”或“当下”作为具体的存在背景,往往汇聚了社会、个体多方面的因素,从而表现为一种具有综合性质的境域,这种境域,庄子常常以“时”加以概括。个体在社会中的遭遇,包括政治上的得志或失意,生活上的贫或富,等等,都受到“时”的制约。前文已提及,《庄子·山木》曾记叙了庄子与魏王的一番对话:“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破衣敝履,表明了生活的贫寒,魏王称其为“惫”,无疑试图掩盖或回避问题的实质方面;庄子直接以“贫”自指,既表现了坦**的胸怀,也直接点出了以上现象的实际寓意。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庄子引出了“时”的观念,以“非遭时”为陷于贫寒之境的根源。从逻辑上看,这里蕴含着“遭时”与“非遭时”的区分,“时”即特定的存在境域,“遭时”表明所处的境域有助于个体的生存与发展,“非遭时”则是所处境域没有为个体提供良好的生存与发展条件。

在庄子看来,不仅个体的贫寒与否根源于“时”,而且其处于何种社会政治地位也与“时”相联系。“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13]相对于生活世界中的贫富差异,政治领域上的君臣之别涉及更为复杂的关系,与后者(社会政治领域)相联系的“时”,也具有更为丰富的内容。社会政治地位往往并不具有恒常的性质:“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14]与之相应,决定社会地位(贵贱)的“时”,也呈现特定、非恒常的性质,所谓“贵贱有时”,显然同时暗示了这一点。社会政治领域中“时”的这一特点,进一步从个体存在的背景上展示了其独特性。

影响个体存在的因素当然不仅仅限于“时”。在肯定个体因“时”而“在”的同时,庄子将“命”提到了重要的层面;他曾借孔子之口,指出了“命”对个体的意义:“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15]“命”是一种超乎个体知、行之域的力量,所谓“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16],便表明了这一点。如前所述,“时”涉及具体的时间、条件,作为特定的存在境遇,它在某种意义上与偶然性相联系;相对于此,“命”更多地表现为个体无法左右的趋向,具有必然的意义。

“穷”取决于“命”,“通”受制于“时”,并不是说“穷”“通”仅仅分别地对应于“命”和“时”,对庄子而言,个体的存在总是既为特定之“时”所制约,也受必然之“命”的影响。在此意义上,“时”与“命”难以截然相分,事实上,前文已论及,庄子往往将“时”与“命”合称为“时命”:“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17]如前所述,“时命”即特定境域与必然之势的统一,它既表现为“命”向“时”的渗入,也可被视为“时”之中体现“命”。作为“时”与“命”的统一,“时命”所凸显的,是特定境域与必然之势对个体的交互影响;“当时命”则“大行乎天下”,“不当时命”则“大穷乎天下”,二者分别从正面与负面表现了以上影响对个体的不同意义。

当然,“行”与“穷”由“时命”所决定,并不意味着个体对自身的存在完全无能为力。当时命而行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穷则“深根宁极而待”,已表明个体可以自觉地选择与“行”“穷”相应的不同处世方式(“存身之道”)。在庄子看来,理想人格的特点便在于虽知“穷”与“通”由“命”与“时”决定,但仍然能从容地面对各种艰难的处境:“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18]这里的“不惧”,包括以比较超脱的态度,应对“时”等外在因素所导致的得失:“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19]一方面是外在时命等所构成的存在背景,另一方面则是安时而处顺的人生态度,二者既表现为内(精神的超脱)与外(现实的情景)的互动,又展开为特定历史境域与个体自我选择之间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