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个体的“我”固然以天性为内涵,但在现实的存在过程中,总是面临着与他人的共在关系。与人共在对个体意味着什么?如何在人与人的共处中保持“我”的个体品格?个体之“在”与人我的共在是否相互对立?对个体原则的进一步考察,显然难以回避这些问题。
在与人共在的层面,“我”或“己”首先与“众”相对:“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已,而恶人之异于已也。同于已而欲之,异于已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75]从形式上看,希望他人“同乎己”,关注的似乎是自我或个体,然而,在实质的层面,它所体现的,乃是一种“求同”心理,后者既表现为希望众人都达到与“己”相同的看法或视域,又内在地蕴含着对“众”的变相迎合:它所追求的,是世俗及众人层面的一致、同一。当众人完全同于“己”时,与“众”之“同”便超越了个体之“异”:在众人同于己的外在现象背后,是“我”的个体性规定的失落。与之相联系,“出乎众”在表面上以超越众人为指向,但其逻辑的前提则是“求同”:一方面,出乎众之心,以同于已的取向为出发点;另一方面,众人的肯定、认同,依然是其内在的目标,这种实质的趋向决定了它难以真正达到“出乎众”。所谓“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何尝)出乎众哉”,便强调了这一点。[76]“出乎众”意味着超越从众、趋同,可以看到,庄子所肯定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出乎众”,后者同时从反对从众的维度,突出了个体性的原则。
同乎众或从众,在存在形态上往往意味着湮没或沉沦于众;超越从众而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出乎众”,则意味着拒斥沉沦。在谈到圣人的内在品格时,庄子指出:“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77]“陆沉”指隐于世俗之世[78],“心不屑与之俱”,则是虽与世俗共存,但依然保持个体意识的独立性,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按庄子之见,身可“陆沉”于世(隐于世),但心却不能沉沦于众,正是在与人共处中保持独立的意识,构成了个体“在”世的特点之一。
以“陆沉”为形式的隐于世,不同于离世。庄子对刻意标榜、以远俗为高的行为方式提出了批评:“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79]“刻意尚行”不免流于做作、矫饰,“离世异俗”亦不同于隐于世,而是表现为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外在对峙或冲突,就其实质而言,这乃是通过否定社会以彰显个体。与之相近的存在方式是“避世”:“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80]“避世”虽然不展开为个体与社会的外在对抗,从而与离世、非世有所不同,但就其追求外在于社会而言,又和前者表现出一致的趋向。对庄子而言,这种离世、非世与避世固然有别于热衷世俗文化、政治的教诲之士、朝廷之士,但却并不是个体“在”世的理想方式。
在庄子看来,个体的存在,总是无法脱离一定的境域或背景。以隐士而言,他之所以选择隐于世的方式,也是受到一定历史背景的制约:“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81]一方面,与避世之士不同,庄子所理解的隐士并非离群索居(“非伏其身而弗见”),不参与社会活动或不表达自己对社会现象的看法(“非闭其言而不出”);另一方面,他的“在”世过程,又以“时命”为其前提。如后文将进一步讨论的,作为存在的背景,“时命”既包含特定的历史条件(时),又与必然的历史趋向(命)相联系;“时命大谬”,则指对个体具有负面意义的历史条件和历史背景,而个体之以“隐”为处世方式,也与历史背景的这种性质相关。庄子在总体上将个体与时命的关系概括为两种形式,即“当”与“不当”:“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82]“当时命”,即具体的条件和背景有助于个体存在与发展,“不当时命”,则是这种条件对个体的“在”世过程具有否定的意义;“反一无迹”,是指合乎前一背景的行动,“深根宁极”则是在条件不利的情况下充实自我、等待适当的发展时机。对个体与时命关系的以上分析,着重突出了个体存在的境遇性。
个体与存在境遇的关系,具有某种本体论的意义。存在背景的难以超越性,同时也规定了个体无法以“避世”“离世”等方式“在”世。对庄子而言,理想的存在形态既非刻意求高,也非退居江海而隐: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83]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无江海而闲”。居江海,隐喻着出世;无江海,则是存在于世。总起来看,“无江海而闲”,也就是在与人共处中达到个体的逍遥。这一意义上的人我共在形态,又称“顺人而不失己”,至人的特点便在于已达到如上境界:“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84]“游于世而不僻”,亦即存在于社会而非游离于社会;“顺人而不失己”则是与人和谐相处,但并不因此而失落自我。不仅如此,按庄子之见,在与人共在的过程中,个体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充实,所谓“既以与人,己愈有”[85]。这样,一方面,个体始终保持自我认同而非“失性于俗”沉沦于众;另一方面,又内在于世而非避世、离世。与人共在与维护个性呈现了内在的统一性。
从以上立场出发,庄子区分了“内化”与“外化”:“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86]“内化”,即内在的精神世界随物而迁、与俗俱化;“外化”,则是在存在方式上面对现实,融入于世,与人共在。理想的人格(古之人)的特点,就在于始终保持个体的自我认同,维护精神世界的独立性(内不化),但在具体的存在方式上,则避免与社会的分离与冲突,努力与之相适应(外化);反之,当时的刻意非世之士(今之人),却是在外在形态上与世相抗,而在内在的精神层面上每每随俗而化(内化):刻意非世,往往不免强饰以求誉,从而最终在实质上流于媚俗。与“内化”和“外化”之分相应的,是“形”与“情”之别:“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87]如前所述,这里的“形”首先与“身”相联系,指外在的存在形态,但同时也涉及“类”的规定;在后一意义(“类”的规定)上,“有人之形”,意味着已归属于“人”这一类,从而不能不与他人相互共在。“情”在此则更多地与世俗的意识、观念相联系,“无人之情”,表明个体不能在精神世界的层面湮没,沉沦于世俗之见:是非之争,在庄子看来便属于这一类的世俗之见。不难看到,庄子所追求的,是实质层面的“内不化”(不随世俗之见而化),后者与“外化”(“群于人”)并不彼此相斥。
庄子对个体的“在”世方式及人我关系的如上理解,使人联想到海德格尔的相关思想。关注此在(dasein)是海德格尔的重要特点,作为基础本体论的主要对象,此在更多地与人的个体存在相联系,这种个体性规定同时又被理解为此在的本真形态。当然,海德格尔也注意到了与人共在(being-with)的不可避免性:此在的展开过程,总是要与他人打交道,并与他人形成各种形式的联系。不过,在海德格尔看来,对个体而言,与他人的这种共在,主要呈现消极的意义,它使此在湮没于众人之中,从而失去了自我的个体性品格。在此意义上,共在常常意味着沉沦。按海德格尔之见,本真之我首先与个别化相关:“唯有在个别化中,此在才将自身带回到最属己的存在可能(its ownmost potentiality-of-being)。”[88]这种看法无疑注意到了存在的真实性与个体性的联系。然而,上述意义上的个别化,同时又被置于对死的预期或向死而在的过程。对死的预期往往与“烦”“畏”等自我的内在体验相联系,在海德格尔看来,正是在这种体验中,自我的独特性、不可替代、不可重复性才逐渐显现出来。这样,回到自我的本真形态,同时便表现为从与人共在返归个体的内在之“我”。不难看到,对海德格尔而言,与人共在和个体化的本真之在,似乎主要表现为彼此对立的两个方面。与此不同,庄子将共在(“群于人”“游于世而不僻”)理解为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境遇,并强调自我的个体性规定即体现于此种境遇;以“无江海而闲”“顺人而不失己”为形式,个体的“在”世具体地表现为即世而超越于世,在共在中实现和展示个体的内在规定。这样,与人共处不再是“我”的沉沦,个体的本真形态也非仅仅表现为向内在之“我”的返归;质言之,共在与个体性规定相融而非相悖。个体的本真形态与共在(“群于人”)的如上关系,既凸显了人与我的相关性,也从一个方面体现了日用即道的哲学精神。
要而言之,在庄子那里,个体性的原则既具有本体论的意义,也包含价值观的内涵。从关注“德”“殊”等规定出发,庄子首先在本体论的层面确认了个体性原理;通过考察个人(自我)的存在意义以及肯定身与神、自我精神世界的统一,个体性原理具体化为价值领域的个体原则,后者进一步展开于天性与德性、自在与共在等关系。“德”与“道”的统一,赋予个体与整体的相互关联以形而上的根据;天性与德性的融合,为自我提供了避免德性自身异化的形式;“不失己”与“群于人”的相合,则展示了个体的不可消逝性与他人的难以疏离性。当然,以去礼义化为内容的“无己”等观念在拒斥礼义文明的同时,也多少弱化了个体内含的社会规定与普遍性之维。它与“群于人”的观念形成了某种张力,这种理论紧张,可以被视为“道”所内含的统一性原理与“德”所确认的个体原则之间张力的具体展开,它同时也体现了庄子哲学中个体性原则的复杂性。
[1] 《庄子·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句,通行本断为“泰初有无,无有无名”。刘文典认为:“此当以‘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为句。本书《知北游》篇‘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老子《道经》‘无名,天地之始’,泰初即天地之始也。”按:刘说持之有据。如后文将论及的,从理论内涵及表述方式上看,似皆当以“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为句。
[2] 《庄子·齐物论》。
[3] 成玄英曾对“德”做了如下解释:“德者,功用之名也。”(《庄子疏·齐物论》)功用与特定的属性、规定相联系,以“功用”释“德”,似亦有见于“德”与不同存在规定的相关性。相形之下,葛瑞汉以“eight powers”译“八德”,似未能具体地把握“德”之为特定规定的含义。参见A.C.Graham,Chuang-tzu:The Seven Inner Chapters and Other Writings from the Book Chuang-tzu,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81,p.57。与葛瑞汉不同,陈荣捷将“八德”译为“eight characteristics”。参见Wing-Tsit Chan,A Source of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186。较之葛氏,陈氏的翻译似更接近原文之义。
[4] 《老子·五十一章》。
[5] 《管子·心术上》。
[6] 《老子·二十五章》。
[7] 《庄子·天地》。
[8] 《庄子·天下》。
[9] 《庄子·骈拇》。
[10] 《庄子·则阳》。
[11] 《庄子·秋水》。
[12] 《庄子·则阳》。
[13] 《庄子·至乐》。
[14] 《庄子·在宥》。
[15] 《庄子·天地》。
[16] 《庄子·秋水》。
[17] 《庄子·秋水》。
[18] 《老子·五十一章》。
[19] 参见本书附录二《面向存在之思:〈老子〉哲学的内在意蕴》。
[20] 《庄子·人间世》。
[21] 参见(唐)成玄英:《庄子疏·人间世》。
[22] 《庄子·让王》。
[23] 此处之“而”为人称代词,指子贡。
[24] 《论语·宪问》。
[25] 《孟子·尽心下》。
[26] 《庄子·天运》。
[27] 《庄子·天道》。
[28] 《庄子·在宥》。
[29] 《庄子·天下》。
[30] 《庄子·天下》。
[31] 《庄子·天地》。
[32] 《庄子·德充符》。
[33] 《庄子·缮性》。
[34] 《庄子·徐无鬼》。
[35] 《庄子·大宗师》。
[36] 《庄子·盗跖》。
[37] 《庄子·在宥》。
[38] 《庄子·天运》。
[39] 《庄子·德充符》。
[40] 《庄子·齐物论》。
[41] 《庄子·德充符》。
[42] 《庄子·天地》。
[43] 《庄子·天地》。
[44] 《庄子·刻意》。
[45] 《庄子·齐物论》。
[46] 《庄子·在宥》。
[47] 《庄子·达生》。
[48] 《庄子·达生》。
[49] 《庄子·刻意》。
[50] 《庄子·德充符》。
[51] “滑,乱也。”见(唐)成玄英:《庄子疏·德充符》。
[52] “灵府者,精神之宅也。”见(晋)郭象:《庄子注·德充符》。
[53] 《庄子·刻意》。
[54]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p.252.
[55]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pp.252-254.
[56] 《庄子·齐物论》。
[57] 《庄子·骈拇》。
[58] 《庄子·缮性》。
[59] 《庄子·逍遥游》。
[60] 《庄子·应帝王》。
[61] 参见(唐)成玄英:《庄子疏·应帝王》。
[62] 《庄子·天地》。
[63] 《庄子·田子方》。
[64] (晋)郭象:《庄子注·田子方》。
[65] 《庄子·在宥》。
[66] “莫然无魂”,成玄英注为“涤**心灵”。参见(唐)成玄英:《庄子疏·在宥》。
[67] 《庄子·让王》。
[68] 《庄子·在宥》。
[69] 《庄子·缮性》。
[70] 《庄子·天地》。
[71] 《庄子·缮性》。此段“俗学”前原尚有一“俗”字,但宣本已删此“俗”字。又,苏舆认为:“当衍一‘俗’字,学与思对文,言性与欲皆已为俗所汙。”参见(清)王先谦:《庄子集解》,13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9。现据以校改。
[72] 《孟子·告子上》。
[73]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74] 《庄子·田子方》。
[75] 《庄子·在宥》。
[76] 林希逸对此有如下分析:“欲人同己而不欲其异己,是以我皆出乎众人之上也。以己之所闻,必欲众人皆归向而后安,则我何尝异乎众人?虽欲出众,而何由出众?”参见(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17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7。
[77] 《庄子·则阳》。
[78] “沉不在水而在陆,喻隐者之隐于市廛也。”见(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4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7。
[79] 《庄子·刻意》。
[80] 《庄子·刻意》。
[81] 《庄子·缮性》。
[82] 《庄子·缮性》。
[83] 《庄子·刻意》。
[84] 《庄子·外物》。
[85] 《庄子·田子方》。
[86] 《庄子·知北游》。
[87] 《庄子·德充符》。
[88] M.Heidegger,Being and Time,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6,pp.309-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