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理解的形上之维(1 / 1)

从“鱼”之乐或他人之心是否可知的思辨论题,回到具体的社会领域,便涉及人与人之间的现实关系。在庄子看来,人存在于世,总是难以避免与他人的共处,所谓“有人之形,故群于人”[2]。而在共处或“群于人”的过程中,则不能不发生彼此之间的交往。共在或“群”既是交往的本体论前提,也构成了彼此相处中发生问题的根源。庄子对此做了如下的形象说明: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3]

两艘船在河中碰撞,如果其中一艘船空无一人,则被撞之船上的人不会因被撞而不快;然而,假如两船都有人,则情况便会不同,被撞船只的主人总是希望得到撞船者的解释、道歉或其他回应,一旦得不到这一类回应,他便会怒从中来。庄子一方面以此说明人与人交往过程中“虚己”的必要,另一方面则暗示了共处本身可能成为人与人之间冲突的根源。

避免交往过程中的相互冲突,离不开交往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然而,存在境域的差异,往往又影响着不同主体之间的彼此理解和沟通。前文(本书第四章)已提及,庄子在《逍遥游》中一再指出鹏与斥鴳之间的“观念”差异:“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斥鴳之笑鹏,表现了二者在视域、观念上的不同。对斥鴳而言,翻腾、翱翔于蓬蒿之间,便是其生活的全部目标,扶摇而上九万里,则完全超出了其想象。从本体论上看,斥鴳与鹏在视域与观念上的如上差异,导源于二者在生活境域及各自存在规定上的不同:斥鴳与鹏首先是具有不同存在品格的个体,这种不同的存在形态既制约着它们的存在方式,也规定了其观念。不难看到,庄子在这里乃是以鸟喻人:斥鴳、鹏之别的背后,是人的差异;二者在视域上的分野,则折射了人的不同存在境域对其观念的影响。

存在境域对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影响,在肩吾与连叔的对话中得到了更具体的阐释。肩吾与连叔本是传说中的人物,《庄子·逍遥游》借托这两个人物,虚拟了一场对话。肩吾从接舆那里了解到,藐姑射之山有一神人,能“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以是狂而不信”。连叔由此发了如下一番议论:“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4]在连叔看来,肩吾之所以不信神人有超凡的品格,是因为他既没有获得神人的存在规定,也没有达到接舆的存在境域,其情形一如盲人与聋者因自身存在条件的限定而无法欣赏色彩、音乐。对神人的种种渲染,固然给人以某种神秘之感,但这里重要的是肯定理解难以离开人自身的存在形态:相信以理解为前提,肩吾以接舆之言“狂而不信”,表明了二者因存在境域上的差异而未能达到相互理解。

存在境域上的不同,更具体地体现在“自”与“彼”之间的分野,所谓“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5]。“自”与“彼”之分,以自我本身与他者(他人)的区分为实质的内涵。作为两种不同的个体,自我与他者在存在规定、生活背景等方面,无疑有着多方面的差异,后者同时决定了个体对事物和现象的不同理解。前文已提及,《庄子·山木》篇曾记载了庄子与魏王的一段对话: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对同一现象(衣敝履穿),魏王与庄子的理解相去甚远:魏王以之为疲惫,庄子则将其理解为贫困。一方面,这里无疑展示了两种不同的视域,而这种视域的差异,又以生活境域的不同为背景:居诸侯之尊的魏王,很难对贫寒之士的生活处境有同情的理解。另一方面,这里又表现了“自彼视之”与“自我视之”(“自知”)的不同。类似的情形也存在于对美丑的不同判断。在同一《庄子·山木》篇中,我们便可以看到关于美丑的看法:“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美者”“恶者”与“吾”属不同的个体,对“吾”而言,“美者”“恶者”均是他者。“美者自美”“恶者自恶”,既是对象自身的一种规定,也表现为他者的自我评判;“吾不知其美”“吾不知其恶”,则是“吾”之看法,二者视域不同,对同一对象(人的外貌)理解与看法也不同。

存在境域上的差异,往往具体地折射于价值观念及价值取向,后者又进一步制约着交往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庄子在《大宗师》中曾以寓言的形式,谈到了“游方之外者”与“游方之内者”在价值观念上的不同。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不久子桑户亡故,孔子得悉后让自己的弟子子贡前往吊唁并帮助办理丧事。子贡遵命而往,结果却见孟子反、子琴张“相和而歌”,子贡不解而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孟子反、子琴张相视而笑,答道:“是恶知礼意!”子贡返回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孔子听后颇为感慨,并发表了如下议论: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6]

这里所述,当然并非信史,但其中却颇有寓意。游方之外,亦即隐居而出世;游方之内则是入世而参与社会活动,二者体现了不同的价值取向:前者对礼乐文明持疏而远之的态度,后者则肯定并认同礼乐文明的价值。正是这种价值观念上的差异,引发了二者在理解上的困难及交往中的隔阂:所谓“外内不相及”,便表现了这一点。“方内”与“方外”无疑显现了儒道在价值观上的不同趋向,而由此导致的“不相及”,则表现了价值观的冲突对相互理解和沟通的影响。

在“为圃者”对子贡的评论及子贡对此的反思中,上述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庄子·天地》也以寓言的方式,记叙了子贡与“为圃者”的一场对话。子贡遇一“为圃者”(农人),“为圃者”问子贡是做什么的,子贡答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听后便不客气地说:“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闻此言,怅然有失,感慨道:“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7]此所谓“为圃者”,可以视为“游方之外者”,子贡则代表了“游方之内者”。“为圃者”的议论一方面以否定的方式,展开为对整个儒家价值观念的批评,另一方面又从正面表现了与之相对的价值立场,后者同时也是庄子所肯定的价值取向。从社会交往的角度看,“为圃者”与儒家的彼此对立,是价值冲突的逻辑结果,庄子刻意描述子贡的怅然有失及自我反思,无非是试图以此赋予道家的价值观以优先性,而子贡在反省中所透出的同情理解,则是基于对如上价值取向的某种认同。它从另一个方面表明,接受共同的价值观,是交往过程中彼此理解的前提。

如何在价值观及是与非等问题上达到一定程度的共识?在庄子看来,这里重要的首先是超越自我或个体的视域。在谈到是非之辩时,庄子曾指出:“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8]质言之,仅仅以“我”观之,难以避免是非的纷争。“自我观之”属自我的独语,与之相对的则是个体之间的讨论或对话。庄子十分注重对话,通观全书,我们可以一再地看到其以对话的方式批评或阐发某种观点。从虚构的得道之士,到真实的历史人物,对话者的特点、背景、个性多样而各异,这种多样性同时表现了社会交往过程本身的复杂性。从形式和功能看,对话也往往呈现不同的特点。以问与答的过程而言,它往往被赋予引导与被引导的性质。在谈到所谓“大人之教”时,庄子便指出:“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9]关于“尽其所怀”的含义,郭象做了如下解释:“使物之所怀,各得自尽也。”[10]“问”与“答”作为对话的具体形式,在此并不表现为现成地给予或单向地灌输,而是通过引导,让被问者自己所已有的知识逐渐地呈现出来,从而在互动中达到内在的理解。与之相对的是“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如此勉强灌输的结果,则是“人恶有其美”[11]。

对庄子而言,交往过程中的理解,并不仅仅表现为语义层面的相互了解;观念上的理解与存在境界的领悟之间具有一致性。《庄子·应帝王》篇中曾记叙了列子与季咸、列子与壶子之间饶有趣味的对话。季咸是庄子假托的巫祝,据说其预言甚神,列子“见之而心醉”,以为其体道之境在他的老师壶子之上。壶子让列子带季咸前来与自己相见,季咸从壶子处出来后,便对列子说:“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列子以告壶子。壶子答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次日,季咸又见壶子,出来后对列子说:“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又以此语告壶子,壶子复答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第三天,季咸再次见壶子,出来后对列子抱怨道:“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列子又以此告壶子。壶子的解释是:“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紧接此日,季咸第四次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列子追之不及,以告壶子,壶子对此做了如下解释:“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以上对话方式,颇近于后来禅宗的机锋。地文、天壤、大冲、未始出吾宗,云云,无非是体道之境的外在表现形式,但季咸却未能领悟其中的真正意味。这里既有对现象的不同理解,又有得道境界的高下之分。通过与季咸及壶子的不同对话,列子不仅对所涉及的现象有了深入的理解,而且也进一步领悟了一种“在”世的方式。紧接如上对话,庄子写道:“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12]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等等,已具体表现为一种与自然为一的存在方式。通过对话、理解,列子认同并接受了合于道的观念,而接受一种观念则同时意味着选择一种存在的方式:理解的过程在此具体化为存在的过程。从交往、理解与人之“在”的层面看,以上寓言的内在含义,就在于肯定道的境界固然可以通过对话等方式获得理解,但理解又无法与人自身的存在相分,这不仅在于对话本身展开于生活过程之中,并包含着对话者之间的沟通,而且表现在由此达到的理解应当进一步体现于现实的存在过程,化为相应的存在方式。不难看到,这里所确认的,是理解与存在的统一。

类似的看法也体现于黄帝与广成子的关系之中。按《庄子·在宥》的记述,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知广成子在空同之山,特前往求见,以请教如何“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以及如何“官阴阳,以遂群生”。广成子对此做了如下回答:

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13]

黄帝的提问所涉及的,是如何作用于自然,以解决具体的民生问题,广成子则首先关注于“至道”,二者展现了形上与形下不同的视域。经过广成子的点拨,“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14]。提问与回应,属广义的对话,退而捐天下、筑室而隐居,则表现为“在”世的方式,在此,对话与理解、沟通同样引向了存在方式的选择。与前面有关列子、壶子等的记述一样,黄帝与广成子的对话及黄帝的弃天下而隐居,本身也具有寓言的性质,但其中所肯定的对话、理解与存在的关系,则体现了庄子较为稳定、一致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