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坐忘与心斋(1 / 1)

真人与真知之辩通过肯定人之“知”与人之“在”的相关性,着重展示了达到真知和道的本体论背景。以此为进路,庄子对如何得道的过程做了进一步的考察,而“坐忘”与“心斋”则构成了其中重要的范畴。

在庄子以前,《老子》曾区分了为学与为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37]“为学”是一个经验领域的求知过程,其对象主要限于现象世界;“为道”则指向形上本体,其目标在于把握统一性原理与发展原理。在《老子》看来,经验领域中的为学,是一个知识不断积累(日益)的过程,以形上本体为对象的为道,则以解构已有的经验知识体系(日损)为前提,后者构成了无为的具体内涵之一。

《老子》对为道过程的如上理解,在庄子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与《老子》强调“日损”相近,庄子提出了“坐忘”之说。何为“坐忘”?庄子以孔子与颜回对话的方式,对此做了阐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38]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39]

这里,庄子显然是借孔子与颜回之口,以述己意。从精神活动及意识活动的角度看,“忘”的特点是有而无之,亦即将已融合于主体精神世界并入主其中的内容加以消除。礼乐、仁义表现为文明的社会规范及品格,“形”与身相关,主要从感性的层面表征人的存在,“知”则涉及人的理性能力与理性之知。如果说,礼乐、仁义构成了人存在的社会文化伦理背景,那么,“形”与“知”则更多地与个体存在相联系;与之相应,忘仁义、礼乐,意味着疏离社会文化背景,由文明的约束回归自然的形态;离形去知,则是从个体的层面,消解感性与理性的规定。所谓“堕肢体,黜聪明”,表达的也是同一意思:肢体涉及形,“聪”“明”则分别与耳目的感官能力相联系。对庄子而言,消除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还具有外在的性质,因此,仅仅“忘仁义”“忘礼义”,虽“可矣”,但“犹未也”;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为内容的“坐忘”,则由消除外在的影响,进一步回到个体自身,从感性(形)与理性(知)等方面净化个体存在,使之“同于大通”(与道为一)。

“离形去知”分别涉及“形”和“知”,对“坐忘”的分析,也具体地展开于以上两个方面。在庄子看来,与“形”相联系的“聪”和“明”,首先指向以“声”“色”为内容的外在世界:“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40]五色、五声既是经验领域的对象,又表现为文明演化的产物,“聪”“明”作为耳目的功能,本来以经验现象为作用的对象,而在以上的关系中,它同时又指向了文明的世界。“骈”与“多”在此指赘生之物,对庄子而言,体现于五色、五声的耳之“聪”、目之“明”,便属于赘生的多余之物;一旦执着于“聪”和“明”,便不免沉溺于声、色的世界:“说(悦)明邪,是**于色也;说(悦)聪邪,是**于声也。”[41]就人的存在而言,耳之“聪”、目之“明”可以视为“形”的表征,而人之“形”又影响人之“心”。以“形”为依托,往往导致心随形化:“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42]作为“坐忘”的内容之一,“黜聪明”“离形”等,既旨在超越感性的世界,也意味着消除“形”对“心”的消极影响。

与“离形”相联系的是“去知”。在庄子那里,“知”与“故”被视为同一序列,二者的消除,构成了循天之理的前提:“去知与故,循天之理。”[43]“故”本来包含有意为之的含义,在此引申为诈伪。[44]“知”与“故”并提,使之同时被赋予否定的意义。有意为之或伪诈,是文明演进的伴随物;广而言之,“知”与“故”都是在文化及文明发展的影响下形成的,在此意义上,“去知与故”,以消除文明发展对个体的影响为实质的内容。这里既渗入了天人之辩,即以去知与故为循天之理的前提,便是自然原则对于人化观念的优先性;又表现出对已有知识结构的消极理解。

去知与故的主张,在师其“成心”之说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45]成心即既成或已有的观念,它产生于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在形成之后,又融入主体之中,并构成了其思维定式及考察问题的前见。每一个体都无法摆脱外在的社会影响,从而也都相应地有自身的成心,而以成心为师,便难免囿于内在的成见,由此出发,便容易衍化出是非之分:“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46]在此,成心即被视为是非之分与是非之争发生的根源。前文所提及的“束于教”,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成心”对人的影响:“教”内化于主体的意识,便转化为“成心”,成心的制约又使个体成为一曲之士。就其内容而言,“成心”表现为一种观念系统,其中既包含关于经验事实的知识,也蕴含价值取向或价值立场;与批评“束于教”、师其“成心”相应,“去知”在此具体地表现为解构既成或已有的观念系统。

在观念形态上,与“成心”相联系的是“机心”。成心表现为已有的知识结构与价值定势,机心则既以知识系统与价值取向为内容,又展开为具体的动机意识或目的意识。在“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的逻辑关系中,机心便表现为基于一定的知识背景及功利目的而展开的谋划和算计,它在体现较强的功利意识的同时,也隐含着向“伪”发展的可能。在此意义上,机心与“故”无疑有相通之处;庄子认为“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显然也肯定了这一点。机心的以上特点,决定了它与得道过程之间的紧张。所谓“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47],便突出了以上关系。如果说,对“成心”的消解可以视为“去知”的引申,那么,对“机心”的否定则更多地表现为“去故”。

作为坐忘的具体内容,离形去知在总体上表现为闻见与心知的双遣:“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48]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属感性之知;心之所知,则与理性相涉,对二者的否定所引向的,是“解心释神”:“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49]堕形体、吐聪明,主要侧重于感性之“形”及感性之知;解心释神,则具有综合的意义,它所指向的不仅仅是理性的内容和规定,而是兼及精神领域的各个方面。在消除了感性作用与精神领域的不同存在形态以后,个体的精神世界便随之解体。这既是一种较为彻底的“忘”,也是对精神世界的有意解构,在庄子看来,由此达到的便是合乎道、与自然为一的境界。所谓“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50],即可被看作对这种状况的写照。

为学过程及精神世界的形成,更多地展现为建构的性质,然而,当知识系统及精神世界的建构衍化为“成心”时,则这种建构本身也呈现消极的意义:它在认识论上容易引向独断论。从这方面看,解构已有知识系统及精神世界,无疑具有通过消除成心以抑制独断论的意义。笛卡儿以怀疑的方法对曾经接受和相信的一切加以重新审视,便表现了如上趋向;胡塞尔要求悬置已有的知识与信念,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类似的观念。庄子主张“解心释神”,既表现为从精神世界的建构走向精神世界的解构,又意味着超越以“成心”为形式的独断论,后者显然具有更实质的意义。[51]

与“坐忘”相联系的是“心斋”。何为“心斋”?从庄子的如下阐释中,我们可略见其大概。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52]

“一志”即专注而有定向,“听之以耳”泛指感性的考察方式,“听之以心”则以理性的方式为指向。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听之以气”之说。“气”作为本体论的范畴,有质料之意,但庄子在此则以“虚”说气,将“气”主要与“虚”联系起来。耳目之知与心知,具有对象性或意向性:耳所听者,为感性的对象;心所指向的,则为理性之域。与之相对,以“虚”为内涵的“气”,则不具有对象性或意向性。庄子要求由“听之以耳”“听之以心”,进而“听之以气”,意味着从对象性的关切及意向性的活动,返归虚而无物的精神形态。“虚”在此既被理解为道的体现(所谓“唯道集虚”),也被视为进一步把握道的前提,而以“心斋”指称这种“虚”的形态,则使之平添了几分玄秘的色彩。“斋”本来与祭祀活动中的自我净化相联系:唯有消除世俗的不洁之物,才能与神明沟通。庄子以此作为得道之境所以可能的前提,无疑突出了解构、消除、净化既成精神世界对于把握道的意义。[53]

从先秦哲学看,将“气”引入精神领域,当然不限于庄子,事实上,孟子也曾从精神的层面解释“气”。在谈到“浩然之气”时,孟子做了如下阐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54]就其内容而言,这里值得关注的,首先是孟子以“义与道”来规定“气”。“义”表示价值的观念或价值的规范系统,与“义”处于同一序列的“道”,其内涵首先也涉及价值的理想。在此,以“义与道”为具体的内容,“气”更多地与精神领域的积累、沉淀过程相联系,所谓“集义所生”,也表明了这一点。同是对“气”的规定,孟子的“集义”与庄子的“集虚”无疑表现了不同的趋向:前者侧重于形成、确立内在的精神世界,后者则更倾向于对其加以解构;而在以上两重趋向的背后,则蕴含着理性的强化与理性的限定,独断的走向与独断的消解等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