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矛盾的历史性(1 / 1)

根据这一讨论,似乎以一种纯粹的逻辑对立的视角来定义矛盾,是无法将矛盾安置在资本主义体系之中的。但当然这未必就意味着因此资本主义体系中是没有现实矛盾的。换一种视角,问题就变成了:将矛盾限制在逻辑领域的做法是否有充足的理由?我们来考察一下科莱蒂的矛盾定义,以便检视矛盾的本质特征是否是其社会现实存在性的一个结果。在科莱蒂看来,矛盾“是这样一种情况:在这里,对立双方彼此依存,互为存在条件”,它们彼此离开了对方自身也就不存在了:

这不过就是对他者的否定……如果我们想知道其中的一极实际是什么,我们就必须同时也要知道另外一极,在这里,第一个要素就是否定。因此,任何一极成为它自身的过程包含在它与另外一极的关系之中;其结果是统一(对立的统一)。唯有在这个统一之中,两极方可实现彼此否定。[1]

为什么矛盾存在于意识之外的现实世界呢?因为在现实中对立不是否定的,反而就其本身来说是肯定的。正如科莱蒂所指出的,“在现实的对立或矛盾关系中,两极都是肯定的,即便是在其中的一极被描述为对方的否定面时亦是如此”[2]。物理力量中对立的双方可以宣告彼此的无效,但这是一种不同于矛盾的否定。多数情况下,现实的对立双方之间并无共同性,它们不会形成一个统一体,也不会因为存在而彼此需要。当科莱蒂将分析的对象转向自然力量之间的冲突时,他的观点无疑是对的。如果接受了上述关于矛盾属性的界定,物理对象或实物之间的对立就不属于一种矛盾的属性了。但是否在社会现实中的所有冲突都必然如此呢?无法在原则上回答这一问题,而是需要就对象本身进行具体分析。如果把社会现象等同为实物或自然力,那显然社会现实中是没有矛盾的。但这样的等同法是错的,因为只要认真观察就可发现,在社会中的确有某些对象或社会实体的基本现实性是通过对立关系而得以确认的。这些实体与实物不同,因为它们离开了自己的对立面就无法存续。倘若如此,那么矛盾就的确存在于社会现实之中了。

我们来看看马克思是如何表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这些最基本的矛盾的:

无产阶级和富有是两个对立面。它们本身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它们二者都是由私有制世界产生的。问题在于这两个方面中的每一个方面在对立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确定的地位。只宣布它们是统一整体的两个方面是不够的。私有制,作为私有制来说,作为富有来说,不能不保持自身的存在,因而也就不能不保持自己的对立面——无产阶级的存在。这是对立的肯定方面,是得到自我满足的私有制。

相反地,无产阶级,作为无产阶级来说,不能不消灭自身,因而也不能不消灭制约着它而使它成为无产阶级的那个对立面——私有制。这是对立的否定方面,是对立内部的不安,是已被消灭的并且正在消灭自身的私有制。[3]

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对矛盾的上述描述在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著述中也以不同的但却具有相同意义的方式得到了重复:

在这个过程中工人把他本身作为劳动能力生产出来,也生产出同他相对立的资本,同样另一方面,资本家把他本身作为资本生产出来,也生产出同他相对立的活劳动能力。每一方都由于再生产对方,再生产自己的否定而再生产自己本身。资本家生产的劳动是他人的劳动;劳动生产的产品是他人的产品。资本家生产工人,而工人生产资本家,等等。[4]

如果把马克思对劳资对立关系的描述与科莱蒂的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前者完全具备后者的所有要件。资本和劳动是对立的两极,它们彼此依存,任何一极成为其自身的过程都涉及与对方的关系,没有劳动,资本就不可能存在,反之亦然。资本和劳动构成了一个整体,在其中对立的彼此都是对方的否定因素。因此在劳动和资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矛盾关系,不过这种关系不是逻辑上的而是现实中的。换言之,在肯定现实的劳资矛盾关系时是没有任何逻辑矛盾的。这就意味着科莱蒂的矛盾定义不是一种具体的逻辑矛盾定义,而是关于矛盾的一般性定义,它本身不能决定所包含的对立双方的具体存在模式,而只是确定了其关系的形式要件。

以这种方式就可以区分(如马克思所做的)逻辑的和现实的矛盾了。逻辑矛盾的具体属性是由以下事实所赋予的,即对立的双方是议题,其结果就是:它们中只能有一个是对的。因此逻辑的矛盾只存在于意识之中,且只可能是有缺陷的推理的结果。现实的矛盾的具体属性则是由如下事实所赋予,即对立的双方不是议题而是存在于社会现实中的社会实体。尽管逻辑矛盾是固定的且一旦被认识到就可在意识中废除其自身,而现实的矛盾却“正是对立的两个方面的运动”[5],且只能在其否定的一方成功地摧毁另一方的时候才可解决其矛盾状况。这不是一个思维的过程,而是一个实践的、历史的斗争过程。在逻辑矛盾中,对立双方在对抗中所占据的位置对其真理价值的大小具有重要意义(但从解决矛盾的视角来看就无关紧要了);而在现实矛盾中,对立双方在对抗中所占据的位置则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决定了它们中谁可以从矛盾的保持中获利,以及谁从矛盾的灭亡中获利。例如就劳资矛盾关系来说,“私有者是保守的方面、无产者是破坏的方面。从前者产生保持对立的行动,从后者则产生消灭对立的行动”[6]。

现实矛盾的这一特性强化了意识形态对于矛盾的肯定性方面的关键性作用。通过掩盖矛盾的存在,意识形态有助于维持对立体的存在,并制止矛盾的否定性方面的破坏性活动。这就意味着对于矛盾的正确的或歪曲的理解以及对其特征的准确的或不准确的认知,都是其发展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并对其最终灭亡施加压力。社会矛盾的演化和可能的解决不是一个盲目的、预先决定的过程,不可能与人类活动和思想无关,而是一个必然包含着人类的自觉实践的过程。然而,源自于矛盾的这种意识,继而在根本上也是以矛盾本身的存在与发展程度为条件的。在这个意义上,意识形态既是矛盾的结果又是矛盾的前提,正如马克思在一般的意义上所概括的,“社会生产过程的任何前提同时也是它的结果,而它的任何结果同时又表现为前提。因此,生产过程借以运动的一切生产关系既是它的条件,同样也是它的产物”[7]。

因此,矛盾总体自身不构成其存在的前提条件,它的存在是外在于总体自身的。现实矛盾的统一不过就是“双方的运动”,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生产,作为一个总体矛盾,“从这种关系的不同的两极出发”,而且“为它自己提供前提”,“它的各个要素的对抗的社会规定性,只有在过程本身中才能发展和实现”[8]。然而,当社会矛盾作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总的过程的一部分出现的时候,就有了外在于矛盾本身的历史前提。因此资本主义的生产是作为废除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而出现的,它自身构成了一个不同的矛盾统一体。无论如何:

一旦资本成为资本,它就会创造它自己的前提……这些前提,最初表现为资本生成的条件,因而还不能从资本作为资本的活动中产生;现在,它们是资本自身实现的结果,是由资本造成的现实的结果,它们不是资本产生的条件,而是资本存在的结果。资本为了生成,不再从前提出发,它本身就是前提,它从它自身出发,自己创造出保存和增殖自己的前提。[9]

因此,当前一个统一体(或总体)的解体过程达到某一点时,矛盾就会历史地形成,一旦形成后,它就成了自身的前提。如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正式确立之前,可被称之为“潜在矛盾”式的“矛盾”在前一种生产方式解体过程所导致的某些形式中就已表现为一种可能性。潜在的矛盾变成一种实际的矛盾,发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正式确立之时。资本持有者在变成资本家之前,还需要通过积蓄或节约来实现资本积累。这样的“资本”只与劳动之间存在着一种潜在的矛盾,因此它还不是真正的资本。只有当它被用来购买劳动力(来自于有身份自由的工人)的时候,它才成为真正的资本。在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开始之初,其基本矛盾表现得并不尖锐,也不会成为冲突或危机,因此它具有相对次要性——与那些集中的、以激烈斗争形式表现出来的、会导致前一种生产方式解体的矛盾相比而言。一旦这一解体过程完成之时,新的矛盾就走到了前台并开始演化直至成为自身前进(对立双方的历史运动)的障碍。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对于资本主义来说,“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10]。

[1] Colletti,“Marxism and the Dialectic”,p.4.

[2] Ibid.,p.7.

[3] K.Marx and F.Engels,The Holy Family,Progress,Moscow,1975,p.43。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43~44页。

[4] Marx,Grundrisse,p.458。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6卷上,455~456页。

[5] Marx and Engels,The Holy Family,p.43。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43页。

[6] Marx and Engels,The Holy Family,p.44。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44页。

[7] Marx,Theories of Surplus-Value,vol.Ⅲ,p.507。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6卷Ⅲ,564页。

[8] Ibid.,p.491。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6卷Ⅲ,545页。

[9] Marx,Grundrisse,p.460。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6卷上,457页。

[10] Marx,Capital,vol.Ⅲ,p.250。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5卷,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