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尔都塞的含混性(1 / 1)

在过去的20年间,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是最大的。然而,他的意识形态概念却是出奇地含糊不清。列宁对他的影响是明显的,但这却并不妨碍阿尔都塞在链接列宁主义方法与意识形态理论的努力中,继续保留一些否定性概念的要素。因为我在其他地方已详细揭示并批判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1],所以在这里我只聚焦他在进行这样一种折中式的统合的努力中所存在的问题。阿尔都塞区分了“一般意识形态理论”和“具体意识形态理论”。前者的对象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历史现实,从这一意义上说,居于其中的结构和功能是不变的,在我们所谓的历史中一直表现为同一种形式”[2]。在这里,意识形态的功能就是争取人与人、人与生存条件之间的内聚力(cohesion),以便维持再生产和社会发展。意识形态在这里就是将社会凝结在一起的“水泥”。“具体意识形态理论”则聚集社会形态的历史形成,即具体阶级差别的存在“多元决定”了意识形态的一般功能,因此这里的功能更加具体,以便能稳定统治阶级的统治,其方法就是让“被剥削者”接受他们当前的现状。

这一区分已遭到来自多方面的公允批评[3],不过,无论它有多大的问题,其中还是包含了一些否定性意识形态概念内涵的要素。实际上,意识形态之所以可以是凝结社会的“水泥”,那是因为“不透明的社会结构使得我们必须将关于世界的表述予以必要的神化(mythical),唯有如此才能有效促进社会团结”[4]。另一方面,如果意识形态可以确保统治阶级的统治,那也是因为它是“一种对个体与其真实生存条件之关系的一种想象的表述”;也因为它“召唤”了个体,并把他们构建为“主体”——这些“主体”都接受他们在生产关系系统中的从属地位。[5]很有可能阿尔都塞的“想象地转换(transposition)”是不同于马克思的“颠倒”的,但无论如何,这两个范畴中都包含一种歪曲和错误表述(misrepresentation)的意思。阿尔都塞也抱持一种具有否定性内涵的意识形态观,这一点也可以通过以下事实得到进一步印证,即他认为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实际上是对立的关系。意识形态是不正确的和抽象的知识,而科学则是具体的和正确的知识。它们之间的关联性则因以下事实而得以实现,即“科学实践开始于抽象,并生产出一种(具体)知识”[6]。这就是说,科学工作开始于意识形态的原材料,并把它们转化成正确的知识。但最终结果却与原材料大不相同:在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存在着一种“认识论断裂”。

然而,阿尔都塞也认为意识形态遭到被统治阶级的反抗,并因此存在着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正如他所指出的,“在意识形态一般中,可以发现不同意识形态趋势的存在,它们代表的是不同社会阶级的‘表述’”[7]。这一说法似乎又包含着一种肯定性的意识形态概念内涵,因为它承认了不同阶级意识形态的存在。对不同的意识形态趋势的确认又如何能与上面提到的否定性概念内涵之间达成一致?对此,阿尔都塞在其各个时期的著述中所提供的解决方案是不一样的。在其早期著述中,他明显力图要在肯定性内涵和否定性内涵这两个意识形态概念解读版本之间达成一种一致性关系,其方法就是主张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从属性的,它依据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来表达他们自己的思想。工人阶级的自发意识形态依然囿于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结构之中,而且借助其自身的力量是无法摆脱这一困境的。通过诉诸列宁的解释,阿尔都塞认为:“为了让‘自发’的工人阶级意识形态发生自我转变以便能够将工人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就有必要接受科学的帮助,也即自我转变一定是在新因素的影响下发生的,这个与意识形态完全不同的新因素只能是科学。”[8]

因此,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在某种程度上是歪曲的,因为它们都要屈从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但同时它们也代表不同的阶级。然而,这并没有解决根本性问题。如果意识形态的一般功能就是争取让每个人都团结在特定的社会系统周围,且如果意识形态的具体“多元决定”的功能就是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这样的意识形态又如何能成为反抗者的工具呢?如果意识形态被说成是对个体的“召唤”,并把个体“构建”成屈从于系统的“主体”,它又如何能借助于一种意识形态的趋势而变成对系统的批判呢?尽管这看起来很难理解,但至少阿尔都塞(在这个早期阶段)依然抱持着否定性的意识形态概念。如果说列宁在“从外部灌输的科学”与意识形态或干脆说是一种“科学的意识形态”或“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之间划了等号,阿尔都塞则否认了科学的意识形态属性。但阿尔都塞既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意识形态概念,同时又承认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趋势,这就使得意识形态概念的最初定义与其功能之间的矛盾关系变得更加激化了。

后期的阿尔都塞力图回应批评者对他的指责——即指责他是功能主义者,这一努力就体现在他论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那篇文章中。但在辩护过程中,他似乎明确放弃了否定性意识形态概念,而继续保留一般“召唤”机制。实际上,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相对立,还存在着一种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共产党就是立足于后者组建起来的。这种意识形态“把个体召唤为主体,但却是英勇的主体”[9]。意识形态因此不再将个体召唤成屈从于系统的主体。这可能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具有的特殊作用。而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则只会将个体构建为反对系统的主体。与其早期著述相反,阿尔都塞现在开始认为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并不是纯粹自发的工人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启蒙下变成了一种客观知识。因此这也是一种具体的意识形态:“和所有的意识形态一样,它在群众中发挥作用(借助于将个体召唤为主体),但它也渗透在历史经验之中,并受到了科学分析原则的启发。”[10]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一般性对立就此消失了。而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最初贡献也随之消失了。

然而,与此相伴随的,还有阿尔都塞理论中的另外一个要义——他一开始就提出来、但却没能被轻易地调和在科学与意识形态对抗论之中的一个观点,这就是:意识形态是作为“社会意识形式”而存在的三个社会客观层面之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所有的社会形态都是一种‘有机的总体’,包含着三个根本‘层面’,即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或社会意识形式”[11]。从中可以得出如下两个结论:其一,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客观层面包含了所有的思想观念;其二,意识形态是独立于个体主体性之外的,个体则是从属于意识形态的。我将在下文中再详细讨论第二个问题。这里首先就第一个问题来说,全称的(也即无所不包)意识形态概念已经使我们很难辨认其中的否定性内涵了。于是问题就可表述为:如果意识形态是一种“想象的转换”,同时又包含了所有的思想观念,这是否就意味着没有哪一种思想可以对现实进行真实的表达了呢?阿尔都塞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不是很明确,但他似乎倾向于将科学排除在这个被叫做意识形态的客观层面之外。[12]这一解决方案又带来了如下两个新问题:首先,很难否认科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式;其次,即便可以这样做,那又该如何安置科学在“有机的总体”中的位置呢?当然,借助于打破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截然对立关系,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这就是为什么阿尔都塞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只不过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标志性理论贡献也随之被击碎了。

[1] See J.Larrain,The Concept of Ideology,Hutchinson,London,1979,ch.5,s.4.

[2] L.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New Left Books,London,1971,pp.151-152.

[3] 如参见以下三种评论: P.Hirst, “Althusser and the Theory of Ideology”, Economy and Society,vol.5,no.4,November 1976; Ranciere,La lecon d'Althusser; and Larrain,The Concept of Ideology。

[4] L.Althusser,La Filosofía como arma de la Revolución,Cuadernos de Pasadoy Presente,Cordoba,1970,p.55.

[5] 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pp.153,168。在这里,阿尔都塞还这样来描述召唤:“意识形态的‘行为’或‘功能’就在于将个体‘招募’为主体(全员招募)或是将个体‘转换’为主体(全部转换),我把这一过程称之为召唤或质询。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会看到这样的召唤场面,如警察(或其他人)会召唤:‘嗨!你站那儿别动!’”

[6] L.Althusser,For Marx,New Left Books,London,1977,p.191.

[7] Althusser,La Filosofía como arma de la Revolución,p.56.

[8] Althusser,La Filosofía como arma de la Revolución,p.57.

[9] L.Althusser,Nuevos Escritos,Editorial Laia,Barcelona,1978,p.99.

[10] Ibid.,p.100.

[11] Althusser,La Filosofia como arma de la Revolucion,p.47.

[12] Althusser,La Filosofia como arma de la Revolucion,pp.4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