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岛佳苗的“婚活”诈骗震惊世人。我在上文提到过,木岛证明了“婚活”市场上,最有效的资源是照料与关怀,而不是美貌或性。这一事实的背后是超老龄化社会中男性的老后焦虑。
目前的男性一直在享受着照料。如果没人照料,他们大概没有能力一个人平安度过一生。“至少我还有妻子在啊……”不过,这种情况不适用于“男败犬”。
与“败犬”一样,在日本,人们其实默认“单身贵族”指女性。“独身男”这词很难说出口,因为比起“独身女”,“独身男”的处境更加无可救药。在写作《一个人的老后》(法研,2007年)时,我阅读了吉田太一[14]所著的《遗物整理人看见的》(扶桑社,2006年)。本来以为会读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后来发现这并不是一部吓唬人的书。不过我注意到,大部分“孤独死”的人,都是五六十岁的男性。
在孤独地死去之前,他们孤独地活着。社会学家河合克义长期研究单身老年人。他的研究表明,高龄男性是被社会高度孤立的。
那么他是如何将社会孤立指标化的呢?吉田在横滨市鹤见区采访了大约4000名老年人。他的问题是:“请问您在大年初一[15]到初三和其他人见过面吗?”对于这个问题,有61.7%的前期高龄男性(65~74岁)回答“没见过”,而同年龄段的女性只有26.5%一个人度过大年初三。而对于后期高龄者(75岁及以上),回答“没见过”的男性下降到46.8%。新年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但对于独身人士来说,这是一段地狱般的时光,这些独身高龄男性中,过年时孤身一人者十之有六。反观女性,这个数字急剧下降,这样看来,社会对高龄独身男性的孤立化是显而易见的。后期高龄男性的孤立度较低,很可能是因为这一代人即使独居,也有分开居住的亲戚。他们的结婚率、生育率都很高,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因此即使独居,亲戚之间的来往也很频繁。而前期高龄男性孤立程度较高,据推测是因为这一代人中离异者、非婚者人数都大大增加。大概这个数字在未来还会进一步上升。这是因为从未有过家庭的以及家庭破裂的独身老人都在增加。作为“享受照料劳动的性”,单身男性的晚年前景一片暗淡。
事实上,“男败犬”晚年的确困难重重。
一是经济问题。我们知道,“男败犬”主要集中在低收入群体,而且有很多人是非正规就业者或者失业者。所以这些人年老之后,很可能无法领取养老金,或者养老金极低。这些人被称作威胁着老龄化社会的安全和保障的“不良债权”。但是,他们正是政界、商界和官僚界合谋造成的雇佣崩溃的产物。经济界难道没有预料到雇佣崩溃的风险会成为长期负担吗?
二是他们的家务能力不足。不过“鳏夫生蛆”[16]的时代已成为过去。文明的进化不是朝着家务能力普遍提高的方向发展,而是朝着不论男女,即使不会做家务也能生活下来的方向发展。便利店现在已成为“男败犬”的强大基础设施。如果有便利店的话,虽说“男败犬”的营养均衡情况可能不太乐观,但是生活质量不至于降低。可以说,只要有便利店,就不需要家庭主妇。不仅如此,如果一个“男败犬”长期寄生在父母身边的话,母亲还会继续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即使他完全没有家务能力,也不会体验到生活的艰辛。
三是照料他人的能力不足。从来没有承担过照料劳动的男性,也终将直面照料劳动。对于与父母同住的“男败犬”来说,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与父母的权力关系终将扭转。当与之同住的父母需要长期照护时,就会出现问题。缺乏照料能力的男性的某些无意之举很有可能就属于“虐待老人”,例如放弃照料或者忽视。比方说,在父母病倒的时候,“男败犬”自顾自地去便利店买个盒饭独自享用。这种例子并不罕见。这种桥段让人联想起另一种剧情:当妻子病倒时,丈夫“温柔地”说:“我今天在外面吃饭,不用管我。”男性作为“被照料的性别”,似乎从未把自己放在照料别人的位置上。
不仅如此,“百日床前无孝子”,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男性甚至可能会对父母施加拳打脚踢之类的身体暴力,做出字面意义上的“虐待”行为。根据一项关于虐待老人的调查显示,头号施暴者就是同住的儿子。照护支援专员是在照料现场处理照护保险制度“困难案例”的工作人员。根据社会学家春日来栖代[17]的报告,照护支援专员亲身感受到,在这些“困难案例”中,由高龄母亲和中年儿子组成的家庭数量正在增加。照护支援专员还认为:“如果亲子两代人可以分开生活的话,我们对老人照料的介入工作会更容易一些。”这是因为寄生的儿子往往指望父母的养老金生活。这就叫经济虐待。
虽然这么说,春日对这些寄生虫儿子还是怀有同情心的。由于企业改制和经济萧条,“男败犬”被迫与父母一起生活,只能当养老金寄生虫。他们在社会上走投无路,过着自己无法承受的窘迫生活。这些儿子自己的生计都不能维持,更别说照顾父母了。然而,这并不是虐待比自己更弱的老人的借口。
最后是沟通能力的缺乏。导致他们孤独地死去的,正是他们此前孤独地活着。必须被消灭的不是“孤独死”,而是“孤立生”。但更令人担忧的,与其说他们是缺乏沟通的能力,不如说是缺乏沟通的动力。NHK的《现代特写》节目采访团队出了一本书,叫作《说不出的“帮帮我”》。这本书的副标题是“被孤立的三十几岁”。这些当时三十几岁、喊不出“请帮帮我”的人,现在马上就要40岁乃至50岁了。
九州有一位男性,他在生活保障停止之后毫无抵抗地饿死了。他去世时就是50多岁。这位男性生前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句话:“我想吃饭团。”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试图通过联系他人来求生。不仅如此,中老年男性的自杀率也非常高。并且据知情者透露,负责照料别人的男性在面对困难时,与同样处境的女性相比,更加难以开口向他人求救。他们被逼入绝境之后,往往选择虐待被照料者。
从这样一个又一个的例子中,我们不难窥见“男败犬”的生活是多么残酷。
然而,我们再次回到了开头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与“女败犬”相比,关于“男败犬”的书籍和研究那么少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