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佐国[19]的名越,有一个富商权右卫门,他的女儿唤作阿龟,芳龄二十二岁,嫁与二十五岁的八右卫门为妻。阿龟多疑善妒,又对八右卫门恋深情热,因此尽人皆知她极易打翻醋坛子。八右卫门也知妻子的秉性,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两人鹣鲽情深,彼此从未说过伤感情的话。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不到两年,阿龟竟不幸染上了当时在土佐流行的恶疾。罹患此疾者,饮食难咽、烦闷难当,终日昏沉欲睡,梦魇时至。八右卫门虽多方延请名医诊治,依然毫无起色。阿龟病体日衰,每况愈下,自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于是她把夫君唤到病榻前,说道:
“在我患病期间,多亏夫君衣不解带从旁照顾,这世上再无任何人,比夫君待我更为情深义重。这令我更舍不得先您一步而去……想起来,虽然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却有一个世上最疼我、最爱我的夫君,可惜我无福领受,就要撒手西去了……啊,您别哭,千万别哭。我是没指望能活下去了,就连最高明的中国医生都束手无策,您也不用再为我伤心了。我原本还以为,至少尚有数月之命,然而今晨揽镜自照,终知死期将临,是的,就在今日。因此,有个心愿想求您帮我实现,倘能如愿,我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欣慰非常。”
“快告诉我吧!”八右卫门答道,“不管是什么心愿,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十分乐意为你办到。”
“不,不,这个心愿对您而言,恐怕并不乐意去实现。”阿龟摇头说道,“您是那么年轻,要做这样一件事,真是太难了,非常非常难。可是这个心愿就像一团烈火在我胸中燃烧着,我必须在死前向您提出来……亲爱的,您也知道,在我身后,您的族人肯定会要您再娶妻室。您能答应我,从今而后,绝不续弦另娶吗?”
“就这件事啊!”八右卫门高声嚷道,“如果仅仅是这么个心愿,要实现实在是轻而易举。好吧,我衷心地向你保证,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有人取代你的位置,我绝不再娶第二个女人。”
“啊,真是太感谢您了。”阿龟勉强从病榻上支撑起上半身,兴奋地说道,“有您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啦!”
言罢,阿龟双眼一闭,就此与世长辞。
阿龟死后,八右卫门的身子竟一天天地跟着衰弱了。起初,人们还以为是思念亡妻,乡邻们都说:“真是个可怜的情痴啊。”然而,经年累月,八右卫门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消瘦,面色铁青,变得不像是个人,倒像幽灵一般。
乡邻们开始感到有些不妥,仅仅是因为悲伤,怎能让一个年轻人病得如此形销骨立?他们请了医生来给八右卫门诊治。医生们望闻问切之后,一致认定八右卫门的病不简单,可到底是什么病,却又摸不着头脑。他们暗示说,这可能是一种来自精神方面的神秘力量所导致的疾病。
八右卫门的双亲,为了此事特意前来探问。谈话中,八右卫门坚称除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再无其他事隐瞒。父母商量了一下,劝儿子再婚,但八右卫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声言绝不背弃对前妻的承诺。此后,八右卫门的病体日趋沉重,族人均不再抱有希望,但他的母亲依然不放弃,她坚信儿子肯定隐瞒了什么。这天,她来到八右卫门的病榻前,涕泪交流地劝说儿子讲出患病的真实原因。八右卫门经不住母亲的苦苦哀求终于说道:
“母亲大人,此事无论对您或是任何人,都颇难启齿。恐怕我说了,您也不信。事实上,阿龟在另一个世界里并未得到解脱,无论如何做法事都不能使她投胎转世。或许,只有我和她一起踏上那漫长幽暗的黄泉路,她才会安息吧。因此,从入土安葬后开始,每天晚上她都会回来,睡在我身边。有时我很怀疑她是否真的去世了。除了说话时窃窃私语,她的脸庞、她的举止,竟和生前绝无二致。她时常叮嘱我,不可将她回来的事情跟任何人说。或许她是希望能与我共赴冥途吧!倘若我孑然一身,随她而去自然不妨。可是,正如母亲您所教导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首先要尽到的,是作为人子的责任。
“母亲大人,现在我已将真相全部告诉您了。每天晚上,当我要躺下睡觉时,阿龟就会回来,直到次日黎明寺里的晨钟响起,她才飘然而去。”
八右卫门的母亲听完事情的原委,惊惧至极。她立即来到附近的寺院,将儿子被鬼魅缠身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住持,希望能得到帮助。住持是位阅历丰富的年长高僧,听过叙述后,并不吃惊,对八右卫门之母说道:
“据我所知,此类事件已不是头一回发生了。想来,我还是有办法救您儿子的。不过他现在已到了鬼门关口,脸上死气浮现,只要阿龟今晚再回来一次,令公子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日出了。所以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动手,但是先不要告诉令公子。请您立即将双方的亲属都找来,到寺里聚齐。为了令公子,我们必须开棺检视。”
双方的亲属迅速聚集到了寺院里,住持得到两边族人的共同允可后,带着大家来到阿龟的坟墓旁。他吩咐佣工刨开坟土、移开墓碑,抬出了阿龟的棺桶。
棺盖打开后,在场所有人都啧啧称奇。但见阿龟的面容宛然如生,美丽的脸庞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已经死亡的迹象。住持让佣工们将阿龟的尸体从棺桶中抬了出来。轻触之下,尸体竟然尚有余温,肌肉亦有弹性,仿佛体内生气犹在,一点儿也不像端坐许久的样子[20]。大家都骇异得瞠目结舌。
尸体被转移到寺院的灵堂里。住持提笔纵逸,写下多张梵文辟邪咒符,分别贴在尸体的额头、胸部及四肢上,接着又为阿龟的亡灵诵经超度,最后才把尸体恭恭敬敬地送回原来的墓地。
从此以后,阿龟再也没有回来看望丈夫,八右卫门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健康。但他是否还遵守绝不再婚的承诺,故事的讲述者却并未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