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回到科西嘉。
不久,有一个专门拍纪录片的法国导演来到我们GCP,要拍摄一部有关GCP的纪录片。纪录片里还有一个演员,他每年都要去各个国家的特种部队,跟特战队员一起生活和学习,拍过很多军事题材的纪录片。
我们先是在卡尔维的营区附近跟法国演员一起训练了一个月,项目有模拟营救作战、跳伞、地面搜剿和武装直升机协同攻击等,最后去了威赫尤一个被遗弃的度假村,围剿恐怖分子,把这名演员挂在身上带着跳伞,落地之后对目标发动攻击等等,摄制组拍了好多精彩镜头。
我还把我的备用防弹衣给他穿,法国纪录片《内幕人》(L’in sider)第一季第3集里面,他身上的A-TACS AU迷彩防弹衣(美国民企研发的一种三维有机像素荒漠迷彩,2013年年初GCP战备马里时,由中国民营品牌COMBAT2000为小队提供了10套此种迷彩防弹衣,作为C2产品实战测试用)就是我借给他的。
11月,我们又参加了威赫尤的高山演习。GCP分队去了十几个人,这是我们部队内部的演习,大概一周时间。
这次演习特殊的地方在于,这回是高山跳伞,我还是第一次经历。
当时,威赫尤已经下大雪了,因为海拔高,有近1500米。我们是开车去的,威赫尤距离我们驻地直线距离也就100多公里,但是开车过去走盘山道,需要两个多小时。
但威赫尤只是我们这次演习的一个点。
这次演习还有和以前不一样之处,以前作战计划都是在我们GCP的会议室筹备的,但这一次是在高山上筹备的。
我们的任务实际上是比较轻松的,主要是配合第二外籍伞兵团行动。
在这次演习里,我跳了很多次ISV。
第一次跳伞落地的时候,正赶上地面大风。我们队的代理队长(士官参谋)在我的正前方,我看他半天落不了地,心想这下完蛋了。等我降落到那层风里时,果然也是一样半天落不了地,就在天上被风吹着,像风筝一样。
由于地面热气流产生的风太强,降落伞的面积也太大,迎着风降落时,不但不会往下降,反而会被地面热气流吹着往上升,即使将强降锁(G9降落伞特有的下降增速装置,在两条前伞带上,可用于强风着陆)拉到底,也还是怎么都降不下去,这个时候只能被迫采用失重的办法。
所谓失重就是猛拉降落伞的尾部,让尾巴完全低下来,像飞机翅膀的形态。飞机翅膀不是平的,它是机头那边朝上,机尾那边朝下,这样才会始终有升力。降落伞的形状跟飞机翅膀刚好相反,向前的伞翼始终朝下,尾部稍微有点儿翘,这样在往前走的时候可以下降。
但这个时候做失重动作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降落伞会倒退着下降。那次大家都吓得够呛,很多人被吹出了空降场。
那天在几十米高的空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落到地面上,如果我们不尽快落下来,就没有办法开辟空降场,不开辟空降场,头顶空投伞兵的飞机就一直在远处的空中盘旋着,如果是在军事行动中,从安全角度来讲飞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等的时间太长。
最终总算以这种非常危险的失重方式下来了,但脚刚一接触地又被风吹起来,赶紧再拉死尾部,用最快速度把单边的一条控制索全部抽到了手里。反而这个落地很舒服,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落地后,代理队长就向飞机报告说不能空投,风速超过了EPI(单兵伞具组)的安全限度。按照规定空投伞兵时的最高风速不能达到每秒6米,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指挥层还是决定要空投,密密麻麻的人投下来,不少人摔伤了,那次非常惨。
完成任务刚回到空军基地,第二波任务又开始了。
这次是夜间跳伞,也是因为风的原因,好几个人差点儿落在高压线上。
空军基地在科西嘉的东南沿海,飞机跑道旁边一二百米就是大海,所以风很大,而且11月份本来也是科西嘉刮大风的时候,因为季节变化,海洋和陆地的温差比较大。
这次是我经历的最惊险,但是也可以说是最有惊无险的一次跳伞。
我们带着武器装备和辎重包跳出飞机之后,看到下面是陆地和海岸线,没几秒发现下面的陆地变成了一片大海。夜晚的大风正在把我们从陆地上空往海里吹,我们正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往大海里掉。这时所有人都赶紧调转方向,向着海岸的角度做Drive(自由落体动作,在不打开降落伞的情况下,利用空气阻力驱动身体向你要去的方向快速移动,类似翼装的“飞行”)。
当降落伞没打开的时候,向海岸方向做俯冲是有一定滑翔比的,头朝着海岸方向稍微向下,脚稍微向上,这时是边下降边往海岸方向飘,就像翼装飞行一样,做这个动作时如果下降和前进效率掌握得好,起码会争取到一定的距离,多多少少会离海岸近一点儿。如果大风情况下在海面上打开降落伞,有可能再也回不到陆地上,除非风向变成往陆地上吹。
等到降落伞打开后,就看到所有人的降落伞前端都冲着海岸,屁股对着漆黑且反射着残碎月光的诡异海面。
再往下落才发现,其实地面和飞机飞行员的计算蛮精确的,因为下层的风向瞬间变了,把我们往海里吹的这股风变成了从海上往陆地吹。我们现在是顺风,所以就飞得非常快,且不怎么下降。于是我们又被迫在天上开始走蛇形路线,本来应该向前方走直线,现在我们的高度还很高,为了能准确地落到前方目标,只能向右走一长段,再向左走一长段,然后再向右,等到高度合适的时候,再冲着目标直线过去。
但是当下降到一定高度,准备向目标点冲过去的时候,风向又变了,又把我们往海里吹。快落地的时候,脚下是一个半海半陆地的盐湖,是海水涨潮和渗透过岸线高点形成的一个湖,湖面上满满的都是月光,我们就在湖上飘。最后都冲着离湖边最近的陆地迫降,在下方首先接地的Leader(每次第一个跳出飞机的先导伞兵,起到空中编队的“向导”作用)快落地了才发现是葡萄园,赶紧用电台提示还在空中卖力飞过来的我们。葡萄园里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水泥桩子,桩子和桩子之间拉着铁丝,葡萄藤就缠在这些铁丝上。着陆过程中,我们有的人撞在葡萄架子上,被铁丝拦住了,有的一脚踩到水泥桩子摔下去了,因为夜间完全靠月光,看不清地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更看不清那些细铁丝了(夜间跳伞一般都使用裸眼着陆,因为夜视仪有倍率、焦点、分辨率、层次感、果冻效应、成像变形和立体状态等各方面问题,不适合精细操作和瞬间反应,而且头部真撞在一个物体上时,夜视仪对眼部制造的创伤会比不戴严重得多)。
我的落地也非常惊险,当我下降到距离地面还有五六十米的时候,离葡萄园还有100多米的水平距离,忽然发现前面一圈圈的黑色是一棵棵大树,排成了一个树墙,正好挡住我的去路,借着月光,我看到树墙中间有一个发白的地方,很可能是月光照到地面上反射过来的。那个位置肯定没有树,我就冲着那个缺口冲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降落伞能不能钻过那个缺口,但是我敢肯定,如果这个时候我逆风拐弯的话,要么撞到树上要么落在水里。
那个树墙缺口刚好比我的降落伞窄了一点儿,当钻过那个缺口时,我整个人都蜷缩到一起了,做好一旦降落伞被树枝挂住,瞬间摔下去的准备。
结果只听到“刺啦”一声,降落伞震动并停滞了一下,身体也被拖扯了一下,两脚甩向前方。我赶紧回头,因为降落伞很大,“刺啦”一声很可能只是部分通过,并不表示全都通过了,我要看一眼后面的部分有没有被挂住,所以赶紧扭头看,发现降落伞是在我身体后面,它本来应该在头顶上,现在跑到后面去了。这就是一瞬间的事,被挂住的降落伞还没来得及泄气,估计我距离地面有不到十米的高度。
于是我赶紧去拉前面的控制索,如果想让降落伞下得更快,做俯冲的时候就拉它,结果拉完又听到“刺啦”一下,整个降落伞从树枝里面挣脱出来,瞬间又跑到我的头顶上恢复了滑翔的形态,我就这样从间隙中间穿过来了。这时我又赶紧去捉后方两个控制索上的刹车,脚下的辎重包刚好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我一下子把刹车拉到了底,夜色里啥也看不清,只感觉双脚在沙土上滑行着,随即身体失去了重心,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再回头看身后,从树墙中穿过来的降落伞正在泄气,它应该是在穿过的一瞬间,左右两边的伞角都被树枝挂到了,但刚好是柔软的降落伞布和树枝弹性的共同卸力,让我安全地用屁股着了陆。
真是有惊无险,我当时就感觉树在那里鬼笑,心里很是佩服自己的降落伞驾驭技术和好运气,觉得又增添了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这时就听到一旁的葡萄园里有人小声在吼:“谁在那边?谁有钳子?谁有钳子?!”肯定是有人被葡萄藤和铁丝缠住伞了。
我就赶紧也低声喊:“不要用钳子剪。”
因为铁丝一剪开后,如果是陈年的铁丝还好,如果是新拉的铁丝,因为还有弹性,一剪开就像弹簧一样缩回去卷成卷,降落伞会被缠得死死的。
那次演习,我还拍了一些照片,有一张非常经典,是我在自由落体阶段,降落伞没打开的时候,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愤怒的小鸟的蓝牙音箱,因为我打算退伍了,以后跳伞机会越来越少,就掏出手机给这个小鸟在空中拍了一张照片做纪念,再把手机和小鸟放回兜里,再看高度表,再开降落伞。那时跳伞已经不再令我感到那样兴奋了。
演习期间我们反复跳伞,还有战斗机、武装直升机对靶场进行攻击,以及空中空投炸弹,地面有火力配合,是地面和空中联合行动的一次演习。
演习进行到半程时,我的脚扭伤了。
那次是在傍晚去一个海边度假村救人质,我们在距离度假村5公里的地方跳伞下去。落地集结后,就隐蔽在道路两侧的水沟里,我架好卫星天线,它的模样很像一台折叠的笔记本电脑,但它是三折的,打开就是一个卫星的平板型天线,我把线扯到一边连上计算机,发信息给指挥部,报告我们已经顺利落地,所有人员到齐,随时等待命令。
这时之前跟我借车的那个爱尔兰酒鬼背着降落伞包跑回来了,“嘣”的一下绊到了那根数据线,我们和指挥部的连线就中断了。
这个卫星天线的数据线插口是带卡口的,插进去还要转一下卡死,他这一绊,不是把线给绊断了,而是把卫星天线里面的插口整个给拔出来了。当时也没有焊接工具,没法修。于是我背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卫星天线、卫星天线电池,这好几公斤的东西就都没用了。
没办法,只能拿手持式的卫星电话打电话回去报告。
但是手持卫星电话和大卫星天线的数据传输速度、信号强度是不一样的,小设备很容易受到自然环境的干扰,大设备就稍微好一些,它的定位性能比较好,接触性也好。
随即行动开始,我收拾完东西走在最后,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同时眼前一道闪电划过,然后就完全没有意识地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痛苦到不能动不能发声了。我的右脚踩进了一个兔子洞的坑里,把脚踝给扭了,那滋味太痛苦了。
缓了一会儿,终于能喘口气了,代理队长说:“怎么样,还能不能继续?”我说:“只能继续没有办法,你们谁还会用卫星通信?”当时如果是用电台通信的话,可能我就撤了,因为是演习,打个电话就可以叫救护车过来,但因为是卫星通信,而且主要通信设备还坏了。没办法,只能继续坚持。
代理队长就让别人帮我背着枪,包还是要我自己背,那么大一个包,别人如果背着就没法背他们的东西了。
我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后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烙牛排的铁板上,特别痛。奇怪的是越走越麻木,还越走越快,最后居然能跟上他们的步伐,而且中间时不时地要跳到沟里隐蔽,当然他们也因为我降低了一定的速度。
凌晨5点多,我们潜伏到了海边。科西嘉年底的时候一般在7点多才天亮。我们的行动往往会选择在天空发亮之前的这段时间进行,因为这段时间是人最疲惫、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早上6点多,我们到达目标点附近,距离几十米,戴着夜视仪能看到目标点房子里有人在抽烟。因为他每抽一口烟,房子里就会一下子变亮,然后又变暗,过一会儿又变亮。
我们在等上级领导发给我们的最后指示,但是手持式卫星电话却不好用了,我就不停地调试。海边的早晨有潮汐,会影响到卫星电话的信号,我怎么调试都联系不上指挥部,所有人都急得要死,电话就是拨不出去。
我一会儿跑到树林里边,一会儿跑到树林外边,一会儿站到离海比较近的地方,一会儿站到离海比较远的地方,拼命找信号,显示的是有信号,但就是拨不出去。只好发短信,发送一条,英文显示正在传输数据,过了一会儿突然显示传输失败,更浪费时间,因为打电话打不出去马上就知道,但是从发短信到显示发不出去,几分钟就过去了。
天正在慢慢放亮。
终于,在太阳快升起来之前,大概是各种能影响卫星信号的电磁波减弱了,电话接通了。
刚一接通,电话就被我们代理队长抢走了,只听他对着电话说一声是,把电话一挂扔给我,就命令开始行动。
行动很成功也很顺利,因为里面的人确确实实非常疲惫,“咚”一脚把门踹开,就向屋里开枪把人打“死”。
周围都是度假村的那种小木屋,住在那些屋里的“武装分子”马上冲出来,但是我们早已经有人安插在那里,他们刚一出屋就绊上门口布置好的手雷。手雷是训练手雷,我们打的也是空包弹。这时对方外围的巡逻车赶来增援,我们就带着解救的人质往树林里跑,巡逻车进不了树林,就穿过树林一路跑到海边。我也跟着跑,而且又拿回了那4公斤重的枪,我还负责带着人质。其他人要么开路要么断后,我是通信兵,这时没有作战任务,也没有通信任务,所以把人质交给了我,我就带着人质在海边的沙滩上飞奔,从扭脚到这个时候也就是几个小时,一直飞奔到落在海边的直升机上撤离。
回到空军基地,右脚的靴子怎么也脱不下来了,队长也来帮我,但不敢用力,最后还是把鞋带剪了后硬拽下来的。脚已经肿得变形,袜子上的纹理都印在了上面,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起码知道没有骨折,随后我就被送到了空军基地卫生所。
但我并没有离队,后来又跟着部队返回威赫尤。这次是从海岸线的空军基地出发,大部队乘坐大批的卡车、装甲车一路往山上走,一直走到雪山里,睡觉时睡的行军床铺在雪里,特别冷。
我因为脚伤,没有参加后半程的演习,就搞地面后勤的通信工作。
演习结束返回时,是跳伞回去的,我因为不能跳伞,就坐车回去。回到驻地正在屋里坐着,突然所有人都往楼上跑,过了一会儿又跑下来,迅速开车出去了。
我知道肯定又出事了。
出事的人是一名GCP的新队员,他先后两次进过空降兵学校学习。
第一次是他考进GCP后,去空降兵学校学习,毕业后到GCP没多久,跳伞时把脚踝扭伤了,伤好后第二次回到空降兵学校重新学习。这次刚毕业没多久又出事了。
他是在跳出飞机打开降落伞时,人和降落伞缠在了一起,怎么也挣脱不开。这样他就没办法调整自己的姿势,也没有办法开备用伞,因为开了备用伞后只会把自己缠得更结实,所以他就自由落体地一直往下掉。
地面上负责保障的,是不久前绊断我的通信电台卫星天线的爱尔兰人。他正抱着能拍视频的热成像仪向空中观察,整个人都吓傻了。他站的位置比较低,掉下来的人落的位置比较高,而且后来又被树木遮挡,就看不到了,当时爱尔兰人以为这人肯定摔死了。
他就赶紧用电台呼叫,大家马上都开车赶过去找,最后找到了,人没死,只是肩关节摔脱臼了。
最后时刻他的备用伞还是打开了,这样就保证了安全。不过身体还是被缠着的,本来应该是用脚着地,但由于身体还是被伞绳缠着,头朝下调整不了姿势,所以被迫用肩膀落的地。
我们是有严格要求的,比如穿鞋子一定不能穿带倒钩的,就是严禁穿、戴有可能会发生钩挂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我们身上钩钩挂挂的东西太多了,头灯、枪管、防弹衣等,都特别容易挂。
如果人的姿势不对,开伞的时候就容易挂,开伞时降落伞包经常会碰到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这很常见,因为我们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运气不好的碰上就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