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合同是2016年到期,但我在2014年的时候就打算退伍了。
法军部队有一个规定,任何一个士兵在他合同到期前的18个月到12个月之间,都要有一次谈话,了解这名士兵的想法。领导手里掌握着这个名单和时间表。
2014年年底参加完各种演习,到了2015年年初,我们CEA连的连长就找我谈了话,GCP分队的行政管理是由他负责的。
我的决心很坚定,连长让我再考虑一下,其实还可以留下,还可以晋升,未来工资也会涨。并告诉我,我们第二年还会有什么样的军事行动安排,以我的资历和作战经验,在这次行动中会有很多事要做等等。当我告诉他还是要走之后,连长说:“那好吧,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我们以后会有时间商量这件事情的。”
这次谈话后,大家都知道我要走了,直接的影响就是我在2015年全年都不能在战斗状态。因为军队有规定,在士兵退役前的11个月,就要开始走各种为退伍准备的流程,因为法国的各种手续和流程走得非常慢,这种流程几乎全是以书信或邮件的形式进行。
而且当了这么多年的兵,也不太可能一退伍就能立刻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需要有个缓冲期,所以部队考虑得比较周全,这11个月就是缓冲期,你可以在部队允许的范围内,选择未来的去向,找退伍办公室了解相关政策、谈自己的想法和获取一定的帮助,有关再就业而产生的一些符合条件的合理费用,部队都会给报销。
总之就是部队给你留出11个月的时间,让你去处理好有关退伍的事项和考虑退伍之后的计划。比如参加再就业培训、休一个长假处理家庭事务并顺便找一个工作、参加新工作的实习或到学校学习一段时间等等,最后回到部队还有好多行政流程要走……
做这些事,如果人在海外基地服役就很难沟通和处理,所以规定士兵在退伍前的11个月就要开始着手准备。
2015年5月,距离我的合同到期只剩下13个月,这个时点可以让我出国也可以不让我出去,队长考虑我毕竟是GCP的,就要退伍了,想让我退伍前的收入再多一些,而且离开部队后找到的工作,工资一般不会比空降兵部队的工资高。空降兵的工资再算上出国各种补助的话,在法国也算是中等收入了。最后队长决定还是让我去,而且还决定安排我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国家,非洲的乍得。
我是单独一个人作为配属,跟着普通连队去乍得的。
出发前,我跟我们的队长说,我能不能把我的手枪和G36步枪都带去,因为用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当时法军普通连队用的是法玛斯FELIN步枪,加上各种FELIN的光学器材,先进得简直可以打星球大战,但我还是喜欢用我原来的枪。
队长考虑了半天,没让我带,如果在一群拿着黑色法玛斯步枪的士兵中,只有一个人拿着喷成沙漠颜色、很短很轻的G36,实在是太特殊了。在普通单位中太特殊的话,可能会产生负面影响。
过去出去执行任务,都是十个八个人的集体行动,如果有什么特殊,也不是一个人特殊。但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去,而且主要任务就是站哨,看守飞机场,属于普通的勤务工作,如果还是头发留得长长的,穿着不一样的服装,拿着不一样的枪,就会让其他人心理排斥。
是时候低调,再回到考进GCP前的行为方式上去了。
这是从一支枪,映射出退伍在一名士兵身上的变化。
这次去乍得不是作战行动,是岗位换防。
法军在乍得常年驻军,我这次是配属给我们连的米兰反坦克导弹排,三十来人,就是去机场站哨,负责保卫当地法军工作人员,等于是警卫排。虽然我的编制还在GCP,但我的工作已经不在小队了,而是配属普通连队,做的也是普通连队士兵的事情。
法军士兵从下连队开始,就习惯于经常和穿不同军装、用不同装备的其他部队甚至外国部队混编进行训练和执行任务。当然这样成本会相对高一点儿,但一旦发生实战,它就会产生高效的作用。
到乍得的工作非常顺利,因为我是从特殊单位来的,虽然我穿的衣服、用的东西都和他们一样,但大家还是对我另眼相看。所以我又回到了2010年刚考进GCP时的状态,谁都不管我,可能领导也是想让我生活得相对舒适和平稳一些,好适应未来退役后的民间节奏。
但是站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热,还有就是很浪费时间,因为一个哨要站两个小时,而且一天是4个班。8个小时能做多少事情啊!我就觉得我的青春都白花花淌过去了,尤其在临近退伍的这个阶段,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就希望把这个时间好好地给利用起来,在为军队服务的同时,也为自己服务,能做什么呢,那就是背单词了。当初我在当新兵的时候,背过法语单词,这次背的是英语单词。
这件事情很小,几个月的时间可能也就能背下上千个英语单词,对我的未来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帮助。但是最主要的,我已经为准备新生活迈出第一步了。
每天8个小时的时间,背几十个单词是没有问题的。做这件事的同时又启发了我其他方面的学习,背单词背到无聊,就记一些数学公式,做一些数学题,直到现在我都认为,经常练习数学,对一个人保持逻辑思维和提高行动能力是有帮助的。
有一天晚上站哨,我忽然发现,透过机场围墙上的铁丝网,有一个小孩,蹲在十几米外的墙角,借着我们营区的灯光在看书。我忽然意识到,几乎每次晚上来站哨都会看到他,但只有这一次才注意到他,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孩和我是一样的,他也在利用有限的条件学习。
当地小城因电力供应不足,所以家家户户晚上都是靠油灯照明。军用机场有自己的独立发电机组,为了安全,它的探照灯在夜间是一直开着的,这个孩子就坐在外面来偷光夜读。
看到他在刻苦学习,我突然想到,我也可以学习,可以报考学校啊!而不只是简单地背单词和做数学题,这些只能满足心理需求,但对未来退伍后找工作不会有实际的直接帮助。
这个小孩启发了我,我要报考学校。
那天晚上我很兴奋,下哨之后没有睡觉,回到我们的休息厅,就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法国的函授大学。
我连续查找、研究和咨询了两个星期,最终锁定了几个学校,然后让法国战友帮我修改写给学校的申请邮件。从此我又开始学习法语,如果去大学学习,我目前的法语水平还是需要加强的。
其中有一个学校回信了,说可以考虑录取我,不需要考试,它是无条件录取。这个学校是下诺曼底冈城大学的经济管理学院,根据我的服役情况和学历水平,因为以前有基础,所以直接进入学习,是函授性质。同意我入读学校的企业管理专业三年级,学制是一年,等我从乍得回到法国,刚好可以赶上2015年入学季。我是在乍得被录取,回到科西嘉之后正式入学。
学费7000欧元,每个月上一次面授课,每次上课三天到一个星期,剩下全是线上课程,全靠自学,对我来说从经济负担和时间上都比较合理。
科西嘉在法国最南方的地中海,诺曼底是在法国的北部。我可以每个月请一次假飞过去。法国军队规定,士兵退伍之前可以享受40天左右的假期,用于处理退伍之前的私事。
在法国报考大学需要很多材料,包括中国的学历还有权威机构的公证,好在我最初就是来留学的,所以材料比较齐全。有一些材料锁在了科西嘉军营的柜子里,我就打电话给战友,让他到我的屋里,把柜子上的锁给砸开,把材料拿出来复印寄走。还要写个人简历,写志愿书,说明为什么要报考,将来有什么打算,等等。
整个流程很漫长,复杂程度超过我的预期。
当他们收到我的最后一封信,确定我是军人身份后,还非常高兴地鼓励我。
这些工作都是在乍得完成的。
当我报名成功,收到电子邮件告诉我可以上学时,我真是太高兴了。
感谢廉价的国际长途电话和军队免费的互联网,让我能连接亚非欧三块大陆,才有可能办成这件事情。
其间,我还打电话和发邮件咨询军队的退伍办公室,但我不太看好部队提供的那些培训和再就业教育,那些都太偏技术型,简单理解就是“技校”,结业后仍属于某一方面的技术人员,择业面还是太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领域限制和地域限制。
在法国,他们对一个从业者的要求和管理是非常严谨的,比如说你想做保安公司的经理,不是说你是精锐部队退伍的,懂得如何在高危地区去保卫要员就可以被重用。可能你会比较受青睐,会在职业发展中有更大的优势,但必须系统地接受那一道一道的培训,而不会因为你有特别的资历,就让你去做经理。
它的规定是,必须先学保安公司普通保安人员的课程,之后你要做一段时期普通安保人员的工作,到一定期限没有发生问题,再学中等保安队员的课程,然后晋升为管理人员,再工作一定的期限后,你才可以学保安经理的课程,结业后才有资格竞聘保安经理的职位。
我算过这个流程,正常情况下要7年时间。
看来在做任何事情之前,请首先不要把自己当特殊人才看待,否则你会连最普通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我还看好了法国内政部开办的一个班,叫“保安公司中等管理人员”培训。每年办两次,是全国性的,但每次只收10多个人。我向他们写了申请,还请我的上级为我写了推荐书,我觉得我的条件都符合,但人家就是不收。
我还给法国里昂国家警察学院写过邮件,其中有一个“保安公司经理培训”,我们团一个原罗马尼亚籍的连长,临转业前就去学了这个。这个班的教学内容非常全面,包括如何创建一个保安公司,如何经营、管理等等,学完这个就可以去应聘保安公司的管理人员,或者开公司了,因为班里的学生全是待晋升的大保安公司中层管理人员。我很想上这种有官方背书,能够系统了解一个领域、获得行业资源的学校,但是人家不收我,虽然警察学院的校长每次给我回信都很客气。
所以最终还是被冈城的大学收了,可能老天不想让我从事此类工作吧!
办完上学手续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
由于有了上学这个底,我的心里也豁然开朗,平时的工作更加努力,待人接物也更加放得开。因此除了平时的站哨,我还和连长申请去卫生队帮忙。一方面因为我的战场急救水平相对普通战士来说比较高,有底气申请这份工作;另一方面,卫生队每天都免费开放给当地百姓,病患太多,人手紧张,很需要额外的人手帮忙。
在我们的营房外面,每天一大早就有很多老百姓来求医问药,多的时候能有上百人。我们每天上午有一个时间段,打开营门,由哨兵保护着军医,到这些病人里选择能治疗的,带回营房治疗,这个治疗是免费的。
去卫生队的申请被上级通过后,我就利用休息时间去卫生队做一些包扎换药、输液抽血的辅助性工作。
刚到卫生队没几天,我就和一名法军女护士一起救治了一名严重烧伤的病人,当时他的左胳膊外表都已经碳化了,整个左面的脸,还有脖子、胸口全部大面积烧伤。他是因为家里着火,往外抢东西时被崩塌的茅草屋埋在了下面烧伤的。
他刚来的那一天,奄奄一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女护士给他输液时血管都找不到。我说我来吧,便把伤者的脚垂到病床下给踝部扎上止血带,用酒精湿透他脚面皮肤后终于看清一条血管。接着我用小时候看我妈给别人扎针的那一招,用手掌“啪啪”地拍打他脚背上的血管直至出现“青筋”现象,便利索地一针扎了进去。
接着,我们给他用蘸湿的无菌纱布擦净每一片皮肤,涂凡士林,用手术刀把被凡士林软化的痂削掉,再涂上烧伤药膏,包扎好。这个工作每天需要做一遍,每一遍都要用好久的时间。而他每天上午都早早地在部队门口等着,一开始是亲戚送他来,一段时间后自己可以走着来了。连续治疗了一个月左右,有些部位长出了新皮肤,有些部位长出了毛发。一见到我们就露出满口大白牙笑,整个人形象好了太多。
在医疗队我主要是医治各种外伤,治疗的对象有老人、有孩子。治疗过程,对我也是一次实习性的锻炼。这些医疗救助工作,让我有一种帮助到他人的宽慰感。
有一天,营地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由最高指挥官把一枚勋章给我戴在了胸口,这是对我2014年在马里执行任务的突出表现给予的表彰。因为当时地雷爆炸后,我第一时间跑回去,救出了驾驶员和我们的队员。
所以我在乍得的营地备受大家尊敬,因为大家看得到我在这里都做了什么,很多对我不曾了解的其他单位士兵,也通过授勋,知道了我是GCP的,知道了我以前的经历。
在乍得,我们每个星期都会安排至少一次外出巡诊。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根本不知道有我们这样一个诊所,有的即使知道,也没条件过来,因为缺乏交通工具。
外出巡诊的目的,主要是搞好法国军队和当地居民的关系,再就是锻炼部队外出执行任务的能力,同时也是了解乍得在我们的驻地以外地区的伤情、病情和民情。
出去的时候经常是几十人,开车几个小时,走几十公里,一大早外出当天晚上返回。这几十人里还有法国驻守机场的消防队员,因为有些偏远地区缺乏饮用水,他们开着消防车跟我们一起去村里送水。我们也时不时地把从法国寄来的足球、铅笔带去送给那些孩子。
有的村子第一年还在,第二年再去就没有人了,因为这地方没水了,这样我们就要更新地图,才能在战术上做好准备,从哪里到哪里怎么走最快,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爆发战争,要知道该怎么走。
我们会带上当地的警察,帮助我们协调、翻译和沟通。
村子里的建筑大都是用泥巴和木头搭起来的简易房屋,很容易着火,所以当地烧伤的人比较多。
这次乍得之行,是我在外籍军团当兵这么多年,收获最多的一段时间,感觉内心很充实。
从乍得回来我就去了下诺曼底冈城大学学习,学校很大。
在阶梯教室第一次和同学、老师见面时,老师在讲台上让大家做自我介绍。因为是函授学校,很多同学比我的年纪还大,都是有一定的工作阅历的。他们基本都是法国人,我是唯一和他们不同的人,我有张亚洲面孔,还是个当兵的。
我坐在最后一排,当我告诉大家我是一个军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着我。我的法语是有口音的,而且说得不是很顺。我接着又说我是外籍军团的,这时很多女同学就整个人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又说我刚从海外的乍得回来,我是在非洲报名的。
我的自我介绍时间是最长的,很多时候是在考虑这句话用法语怎么说,所以我说得慢,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当我讲到我是外籍军团的士兵的时候,老师就接了一句话说:“那我们很高兴,我一下子感觉到我们安全了很多。”
因为前一段时间巴黎刚经历过一场恐怖袭击,死伤了很多人。
退伍这件事看着很简单,但是又说不太清楚,它很微妙。我觉得自己能在外籍军团的环境中,所学的东西几乎饱和了。
外籍军团里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士官,只要身体没问题,就可以一直在部队里面待下去。
我们有一个老士官,特别和蔼,他参加过20世纪70年代在扎伊尔的行动,还参加过1991年的海湾战争,他的年龄可想而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团里负责军事新闻工作,但他也需要跳伞,只要在伞兵部队待着的人,就一定要会跳伞,至少每年要跳满12次,而且他的跳伞水平还非常高。
我们GCP里还有一个老士官,都已经五六十岁了,他是我们整个法国外籍军团里跳伞水平最高的一个,很多现任指挥官或伞兵教练都是他带出来的。他是比利时人,个子很高,年龄那么大,每次演习我们都是一起行动,一起爬山,一起跳伞,我们跳单人伞他跳双人伞,水平很高。
在部队里面到底能服役多少年,一个是要看个人志愿,另外一个就是要看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