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一个晚上,我们执行过一次侦察任务,需要渗透到马里沙漠地带。
因为那一带出现了不安定的苗头,用巡逻的方式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就把我们空投在那里潜伏一个星期,执行侦察任务。
执行任务时,可能打击目标的过程只有几分钟,甚至几十秒。但是行动前期和行动后期要做大量的工作:怎么到达目标点、怎么携带大量的武器弹药以及各种通信设施,还要有食物,执行完任务后怎么撤离,都要做好全面的准备。
在我们执行这次伞降侦察任务前,就已经有地面力量在相应的地点藏好了食物、水和其他物资,当然我们自己也带着水、食物、弹药和电池一起跳下去,那些地面上的物资仅作为应急用。
那天晚上,飞机在离目标地还有20多公里的地方,把我们从4000米的高空扔下去。
当时我身上带了很多东西,大部分是水,还有武器弹药,这些加起来已经跟我的体重差不多了,光是背后的一顶降落伞就有27公斤。但是整体重量又不能超过150公斤,要不然跳伞时,降落伞打开后绳子就会断了。
我们靠着降落伞、指北针、GPS,按照预定的路线,飘到20多公里外的一片沙漠上。
那次跳伞大家落得四面八方的,不是因为跳伞技术不行,而是受到地磁的干扰。沙子是有磁性的,导致那天GPS指着一个方向,罗盘指着另外一个方向,所以只能全凭经验,最远的一个落到预定地点3公里外,我落到1公里外。
那里是在战区,落地之后,我就戴上夜视仪,周围全是沙漠、深色的天空和浅色沙丘间的阴影,漆黑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出发前我带了一个铁锹头放在包里,落地后就刨了一个坑,把降落伞埋到里面,再用GPS打好点。执行完任务回去要上交这个点,过一阶段会有巡逻车队路过这里,找到这个点把降落伞挖走。
判定方向后,打开枪的保险,小心翼翼地向集结地走,但很快就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虽然是晚上,可还是非常热。
这时看到前面几百米外的沙丘上有一个黑影,不确定是人还是枯树,于是就蹲下来观察,不敢出声,用肉眼不可见的红外激光一直瞄着目标。如果是自己人,他的夜视仪能看到我用红外线照他;如果是其他人或动物,几分钟之内一定会动,因为肉眼虽然看不到红外激光,但在某些时候视网膜却微微感觉得到。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目标一动不动,应该不是人也不是动物,我就小心翼翼地继续缓慢往前走,走到相对比较近的时候才看出是一棵枯树。于是我就在这树下又刨了一个坑,把铁锹头埋到里面,再打好一个点,所有的东西不要埋在同一个地方。
沙漠的夜晚,月光下光滑的沙丘反光非常强烈,所以是有阴影的,夜视仪在数百米的远距离上只能看清阴影之外的东西,阴影之内的看不见,唯一可尝试的远距离观测阴影内有无隐藏物的办法,是用大功率红外激光照射阴影内部(单兵红外灯的聚光距离太短),如阴影内有物体就可能产生与沙丘光滑表面不同的反射。所以在夜间行进的时候,要尽量让眼前的阴影少,发亮的沙丘多(利用日月行进,如前面写到2009年考GCP时需要计算月升月落,这些都是特种战术的基本常识)。
除非他是一个不懂军事或战术的人,否则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要有人就一定会藏在阴影里,而2014年的时候热融合夜视仪(一种集红外、微光和热成像为一体的单兵夜视仪)在法军中还没有被普遍装备。
再往前走,发现前方似乎有人影晃动,不确定是不是人,还是蹲下,枪口的激光对着,过了一会儿,又动了,肯定是人。
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呢?这个时候看一下衣服底下的GPS,因为GPS夜间是会发光的,确定前方就是我们集结的定位点,有可能是先到达那里的队友。
但还是不能完全确认对方就是自己人,这时就尝试用电台去呼叫,不用说话,就按对讲机,按我们内部的默契,有规律地按动对讲机发射按钮。
我们用的是数字电台,不是调频电台,如果是调频电台,当你调到一个频段的时候,所有调到这个频段的电台都能听到你,但数字电台是所有参与行动的电台跳动的节奏和点,都是在出发前用一个电子钥匙插到电台里,彼此的电台只会接收曾经插过同一把钥匙的电台信息。
所以这个钥匙是极度保密的,如果有人把这个钥匙弄丢了,要上军事法庭,还要坐三年牢,整个法军从此以后也不再用这个频段,影响范围非常之大。
而每次行动每个队的编码和调频也都不一样,比如A小队用的是A钥匙,B小队用的是B钥匙,这时即使调频都在一个频段上,相互之间也是听不到对话的。
如果对方同样有规律地按动对讲机发射按钮,就可以确认对方是自己人了。
这时再打开头顶上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灯,对方也打开他的红外灯。我们使用的不是普通的红外灯,而是带有一定闪烁频率的红外灯,如果彼此的频闪不一致,那对方一定是有问题的。
打开红外灯的主要目的是让对方别乱开枪,虽然通过电台沟通上了,但电台是不定位的,只知道彼此的大概距离,不知道彼此在哪个方向,所以当我走过来时,对方不知道走过来的是不是自己人,红外灯可以帮助我们彼此确认。另外也确保这时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我们不会向脑袋上有红外灯的人打枪。
有的人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就是突然发生战斗,他忘记了打开红外灯,结果被自己的战斗机炸死,或者被自己的队友开枪打死。
会合地点在无数沙丘中几棵零星的树下。它们不是很高,面积也不大,有枝没叶全是刺。指挥官也许认为这样做,伞降不会在沙子上留下脚印,树荫下也不会留下影子,避免我们的行军路线被敌人发现,否则他们可以根据我们的脚印,推算出我们有多少人、背了多少东西等等。
日间温度有43℃,地表温度最高时超过70℃,那次行动我们在这种环境下趴了五天五夜。
我们找到三两棵三五米高、几乎枯萎的树,但有差不多六七平方米的树荫,这样会稍微有点儿阴影。我们躲在树荫里,要不然真的会被烤死。太热了!
我们带有大量的侦察设备,卫星天线、照相机、计算机、电池等等,所有在五天内从这里经过的东西,只要是被发现的,全部要记录下来,作为此区域的无人机及其他侦察方式的信息补充和确认。
我们有十几个人,大部分人在观察时都是在太阳下曝晒的。沙漠是平的,一望无际,所以不能移动,而且观察哨位的位置是固定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在同样一个地方,你可以往左移2厘米,往右移2厘米,但是不能移20米。
沙子表面的温度能把鸡蛋烫熟了,我们只能趴在那上面。所以对水和食物的需求量很大,但是我们携带的水和食物,不足以让我们在那么高的温度下在沙漠里生存五天五夜,因为每天每个人至少要喝5升水,才能让身体里的血液正常循环。
所以上级就在夜间派小飞机空投。
小飞机快飞到时,关掉发动机,从高处飘下来,这时它基本上没有声音。等到离地面400米左右时,扔下来一个降落伞。等降落伞飘远了,再开启发动机飞回基地。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生存,不让自己的体液过分流失,而当地的那些生物,它们的想法也和我们一样。
白天的时候,能看到蚂蚁、昆虫还有一些蜘蛛。我们有的时候趴着,有的时候躺着,趴着的是正在工作拍照的,躺着的是正在休息的,而蚂蚁就会从我们身上爬来爬去,就像我们的汽车爬山坡一样。
它们不会咬我们,但如果碰到它们,或者“啪”地打一下它们时,就有可能会被反咬几下,甚至还有一些会钻到你的衣服里。另外,它们会在我们流汗有盐粒的时候找过来,但如果你不去打它,它就把你身上的盐粒给搬走,而不会去咬你。
所以说顺应了自然之后,我们才能和这些生物为伍,而这些生物也不会去骚扰我们的工作。
有一种蚂蚁很奇怪,是银色的,就像一滴水银在沙子上滚动,它们非常聪明,因为那种银色可以反射太阳光。这种蚂蚁咬人非常痛,树下面有很多这种蚂蚁的巢穴。
沙漠很荒芜,对于沙漠上的生物来说,食物很稀少。如果把吃剩的罐头盒放在身边,就会招来很多蚂蚁,然后就会被咬得很痛。如果想避开蚂蚁,就要跑到太阳下面,如果想躲在树荫里,就要与这些蚂蚁为伍。打死一只野猪容易,但是每天让一个特种兵打死两万只蚂蚁,肯定是办不到的。
那五天五夜,白天的时候,我们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干,并且尽量不吃东西,只喝水。
喝水的时候,水具不要对嘴,更不要添加粉末饮料在里面,小心高温下的细菌繁殖和变质。沙漠里很热,矿泉水也很热,所以要学会给水降温,稍微洒一点儿水在袜子上再把它套在矿泉水瓶上,迎着风放一会儿,水分蒸发了,再喝就不那么烫了。
在沙漠里的动物由于缺水不能随便乱吃,它们的血液里面有很多毒素。
到了晚上,蚂蚁不太活跃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吃东西,到一边去吃。晚上没有太阳了,就可以离开树了,到哪儿去都行。吃饭剩下的东西,都要放到塑料袋里封起来,再把它放进背包里,包括矿泉水瓶。如果埋在地下,早晚会被发现,人家就知道这里埋伏过我们的人。
白天我们是不动的,到了夜间才能排泄,还得弯着腰,走出去二三百米,刨一个深坑。
我们在那里待了五天五夜,消耗了大量物品,但是现场一点儿垃圾都没留下,要想不被发现,就一定要融入那个环境。这样做不但是保证自己的安全,还要保证下一批执行任务的队友的安全。
想想看,如果把这些垃圾挖个坑埋起来,能挖多深?一阵巨大的沙尘暴过去之后,就全部暴露出来了。这些垃圾被吹散之后,它的散布面积可达到几平方公里。也就是说,只要在几平方公里内有一辆摩托车从那里经过,就知道这个地方曾经有法国兵待过,因为那些垃圾全都是法国的军用口粮。
那么下一批战友再来这个地方,或者再到其他类似的地方执行任务时,迎接他们的可能就会是一个埋伏圈、一场伏击。
这五天五夜,没有爆炸,没有枪战,没有惊险刺激,看起来平淡到无聊,但是却特别难熬,就像一根弦,一直绷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可以说这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五天五夜,我想我之所以能熬过来,都得归因于之前所接受过的那些训练。它们教会我大自然的法则,让我可以在最极端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此后回头再眺望撒哈拉金色的沙漠,我不会心有余悸,不会憎恨它,而是依然觉得它很美。
我们永远对抗不了大自然,但如果我们摸清了自然的规律,找到那个空隙,在那个空隙里发挥你各方面的能力,就会生存得很好。
我们的老祖宗从猿人时代就一直在延续着这种技能。
特种兵不是用来冲锋陷阵作战的,我们的任务主要是侦察,但这个任务范围也是非常宽泛的,可以由侦察转成作战,也可以由作战转成侦察,有时候作战本身就是一种侦察。
我们日常不需要站岗哨,也不开着装甲车去巡逻。我们一旦出动就是隐秘的行动,经常一出去就是一个直升机梯队,前面一辆武装直升机,后面一辆武装直升机,中间三架运兵直升机,每架直升机上都有机载武器。
有一次抓毒贩,前面已经把人抓走了,我在后面都没看清人在哪里。第一架武装直升机距离目标几百米时,朝那辆车前的地面上啪啪啪打一排机炮,警告它停下来,同时第二架武装直升机就在高处悬停警戒。
那些人很老实,人一下车就跪在地上,两手抱头,都知道你是什么程序。你一做动作,人家就知道是该起立、转身、把衣服撩起来,还是把帽子、头巾给摘下来。
不管是老百姓还是要抓捕的目标,对这个套路全都清楚。
在马里吃得也好,住得也好,还比较有自由度。
快要离开马里的时候,心里知道这辈子都可能没有机会再来了,于是就特别珍惜在马里的每一秒,体验了好多东西,收获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