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马里的第一场雨(1 / 1)

5月的马里即将进入雨季,但也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我们的侦察小队选择在凌晨出发,一方面是为了确保此次行动的隐蔽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在高温下脱水造成战斗力降低。

我乘坐的先头车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带有沙色伪装网的标志4X4,车上有三名乘员。全队是由两辆越野车、两辆全地形卡车和一辆轻型装甲车组成,共有14人。

车队抵达一处丘陵地带,两侧是无法通车的乱石丘陵和深沟,中间是一条走私车道。

马里北边大部分地区都遍布岩石,这些从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石山相对海拔较高,武装分子和大量的军火、给养通常都藏匿在这种地形的沙层下和石洞里。

这条大约两公里宽的丘陵地带,也是这次侦察任务中的重点探测地之一。

作为头车的观察员,我起身观察了半分钟后,用脚轻轻地踢了两下驾驶员D座椅的靠背,示意继续前进。在头车的引领下,车队拉开距离,保持前后车可通视的反伏击队形前进,导航员A也关上了Getac(台湾神基的一种强固电脑)的盖子,操起武器保持战斗姿态。

当行驶过走私车道的最高点后,我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放低了车载机枪的枪口。

但就在此时,一声沉闷的爆炸震裂了夜空的寂静!

爆炸的声音并不巨大,但是相当沉闷,我意识到有车触发了埋入式爆炸物,马上怀疑我们是不是进入了武装分子的包围圈。

我的身体开始条件反射似的机械动作,两手利索地打开机枪保险、激光和红外探照灯,对前进方向180度的范围做起扫描。驾驶员D即刻停车,迅速操起他的MINIMI(比利时产5.56口径轻机枪),导航员A也打开步枪上的红外光瞄向另一侧的高地。

我坐在车的尾部,是这辆车中唯一可以观察到后方炸点的人。为了防止在下车后的交火中被误伤,并让无人机了解我的每一步活动,我打开头盔上和车顶上的红外标点灯,回头向后方的炸点观察。

被炸的是紧跟在我们后面的二车。

没看到太大的火光,没有太多的烟,没有叫喊声,一切都是那么静,除了偶尔有烟花一样的火须四射出来,耳机中没有任何求救的声音,所有的电台都在保持静默。

按照程序,最初的电台静默是要把信息通道留给最需要发言的伤者和指挥官,现在这种静默让我感受到现代作战的冰冷,以及行动上的无奈和不知所措。

可能小队中所有人都判断我们是中了埋伏,所以没人下车。又过了几秒,电台开始呼叫二车中每个人的代号,一遍又一遍。

无人回应。

我们三人从车上跳了下来。驾驶员D和导航员A两人隐蔽在路两边的岩石后,警戒前方和两侧的高地。火光越来越大了,就像半边天被点着了,偶尔有被烧爆的弹药爆炸声。滚滚浓烟笼罩着强烈的光亮彻底遮住了爆点,除了底处的明火外什么也观察不到。

我认为二车的人全都牺牲了。

我开始脱防弹背心,导航员A看出了我的企图,朝我喊:“你疯了!?”

我焦急地朝他吼了一声:“我必须过去,伙计,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我丢下了从没有丢下过的防弹背心和步枪,打开头盔灯朝坡上狂奔了过去,看都没看一眼地面。

因为防弹背心很重,穿着它跑得慢,有伤员的话根本背不动。

我知道士兵在战场上丢下枪是犯错,军团成员荣誉信条第七条规定:无论是死去的战友、受伤的同伴还是武器装备,你绝不弃之不顾。

快赶到时,头盔灯在浓烟的屏障下已经不起作用了,但突然看到火光中摇摇晃晃爬起来个人影。

看不清他是谁,我就边跑边喊他们的名字,他一直没有回答。直到我终于冲到他跟前,抓起他的胳膊架起来就走,这时借着火光才看清楚,是二车的导航员F。

我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除了一遍一遍地重复同车另外两名队友的名字,挣扎着向后伸着手、回着头。

F的命真大,后来才知道,他是从翻了跟头的车体下爬出来的,如果不是后背上的那块陶瓷板护住了腰背,可能就永远留在那下面了。

离开爆点三十多米后,我拉开他防弹背心的应急手柄,让他躺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并呼喊驾驶员D过来接手,然后我又朝爆点跑了过去。

爆点此时的火更大了,脚下都是碎片。

烈焰让我感觉面部在融化,浓烈的硝烟里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正常呼吸。发现第二个队友G时只离他一米左右。他没了头盔,平趴在地上处于休克状态,旁边就是正在剧烈燃烧着的车体。

我抓起他的手,狂喊着“嗨!嗨!”扯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甚至都没有去拍灭他裤腿上的火。

唯一想的就是快离开这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体里的弹药箱就会爆炸。

能及时在火光和浓烟里找到G真的是运气,如果再继续寻找个十几秒钟,可能连我也会与他一起永远躺在那儿了。当时就想着:“快!快!快!”脑袋里一片空白。

用尽浑身力气将G拖出去几米后,硝烟让我开始缺氧,我急了,边拖边喊他的名字叫他站起来。可每喊一声,嗓子里都感觉到剧烈的灼痛,满嘴都是硝烟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被拖得十分不舒服,G终于动了动头,他可能也意识到了危险,开始用腿在地上蹬,虽然他还爬不起来,但他每蹬出一脚好像都能给我省去几吨的力气。

拖到下坡处我的速度就快了,顾不上地上的石头会不会把他碰伤,一口气把他拖到了刚才庇护过F的那块石头后面。

我知道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借着头盔灯,我翻开G的眼皮看了一下,抓起F的半件防弹背心护在自己的胸口,准备再次往回冲。

刚往回跑了两步,就两步,车载弹药在烈焰中爆炸了,就像烟花仓库的爆炸,无数的火花和金属颗粒呼啸着飞散在地面上,打在石头上。

火就一直那么烧着,满天红,小队与基地间正在展开通信联络。

我知道已经不可能救出M了,因为还有反装甲弹药没爆炸。

我不能在这里趴着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向头车爬去。

头车前的驾驶员D和导航员A两人已经开始救护伤员。

先被救出的F的腰部脊椎受伤,一直很痛苦地呻吟着。没法给他做更细致的检查,也不能打吗啡,否则等下医生赶到就很难确定他的伤势。只能激励他,帮他一点一点刨出背下的石块,让他躺得舒适些。

后被救出的G真的是很幸运,他可能在被抛出车体前就已经被震昏了,所以醒过来后一切都很正常,甚至刚醒过来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为了技术改良和总结经验,我们调查了同一款式的越野车,惊奇地发现G坐的驾驶位置,离爆心仅80厘米,而他身上却没有一点儿皮肉伤!

我怕他们有体内失血,又冒着还在陆续爆炸的流弹,跑到车后的焊接筐里找来集体医疗包和水。但刚跑出车体的掩护面,在流星雨一样的爆炸中就听到导航员A在喊:“你他妈的是真疯了!”

医生和其他人员终于从高地上赶来了。

驾驶员D和导航员A分别爬上两侧的高地向更远的方位警戒,工兵和一名机枪手向车队前进的方向沿路检查地雷,临时协调员禁止我再靠近爆点,我于是留下来帮助医生为F和G输液。

医生很年轻,这是他从军校毕业后第一次就地处理战伤。

在现场巨大的压力下,他的话很少,我给他打下手,并为他提供F和G的伤势情况,以节省抢救时间和防止医疗程序出错。

医生往滴注袋里加入麻醉剂后不久,F终于不再呻吟,呼吸也变得缓和,甚至还开了句玩笑:“我真他妈爱死吗啡了。”

G很年轻,但表现得很冷静,护士出身的他甚至告诉我不要忘给麻醉剂,我点了一支烟塞到他嘴里让他闭嘴。

这时听到耳机中搜寻人员汇报,说没找到M。

车里有两个人都被抛出了车外而且没有生命危险,这就是我们没有选择密闭的装甲侦察车做头车和二车的原因,也就是说,M就在残骸的附近。

不久后,机械师在右侧高地上找到了M,离爆点大概有十几米远,五六米高的地方。听到消息,所有人立刻进入防守状态,我也穿上了防弹衣并挂上步枪。

M还有极其微弱的脉搏,已经奄奄一息。捆扎M的过程相当小心而且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担心他受到冲击后有体内骨折,怕在移动时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在这段时间里,已有虎式和美洲狮直升机正从基地赶来。一架幻影即将从较近的尼亚美(尼日尔共和国首都)起飞赶来。

M是被冲击波抛射到空中的。

由于穿着防弹衣,M的上体比下体重,下落时就像羽毛球一样头部先着地,在这种重量和高度下,他的头盔就像瓜皮一样无济于事。

M的颅腔与颈部受到了致命伤,左脚从脚腕处被尖锐的岩石切断,只剩几根肌腱与腿部连接。

由于失血,他的脉搏极其微弱,找不到可以给他输入HSS(hypertonic saline solutions,医用高渗盐水,通过提高血液中的盐分使其他器官中的水分渗入血管进行补血)的血管,就在他右膝下打入了骨髓针(笔形医用弹射式空心钢针,通过释放弹簧将输液钢针打入骨骼的髓腔,从而对因失血过多而无法找到血管的伤员进行输液),并在他左腿扎了两根止血胶带。为了取出他卡在石缝里的脚,只能用剪刀连鞋底一起剪断了他那双LOWA(军靴品牌)。帮他脱防弹背心时,发现后背的整块陶瓷板都被摔变形了。

安装好红外标记的直升机着陆点,几分钟后,两架虎式直升机就赶到了,一架在空中警戒,用强烈的红外激光束在四周的高地上不断地扫描,另一架在更高的空中监视这一带的高地。

接着赶来的“美洲狮”落地带走了三名伤员,迅速得仿佛就是瞬间的事情。当美洲狮直升机在我们头顶掠过道别时,我看到了舱口机枪手夜视仪目镜的亮光,就像一双警惕的兽眼,于是朝他挥了挥手并竖起大拇指。

整个救援过程没有一丝可见光。夜视仪中,低空虎开始慢慢环形爬升,我收起标记灯,导航员A已经用红外激光帮我打好点,我要过去跟他会合。

因为还处于战斗状态,我小心翼翼地接近A,每翻越几块巨石或者在高地上移动个几米,就停下来并强行抑住呼吸,仔细地听周围的动静,并用红外枪灯扫察。

如果有人此时藏身在这巨石后面或是岩隙的阴影里,哪怕就是在几米外我也不能发现,即使是“虎”的眼睛也不能透视那些岩石。

直到看到高地顶处的红外发光源,我与A通过电台确认了彼此的位置以防止误伤,几分钟后终于与他会合。我们低声明确了分工后,我用风衣把他和电脑盖住,让他用无人机图像观察四周,并为我选择一个较好的防守位置,借助无人机是3D任务(三维任务、立体作战任务)的优势,但这台电脑的屏幕没有夜视仪模式(一种为夜间隐蔽行动或佩戴夜视仪时使用的微光屏幕模式)。而当地人长期生活在这样一个简单、自然的环境中,他们的听觉、嗅觉、昼夜间的视力远远超出我们。

我们认为那个埋雷的人就藏身于附近,甚至有可能就在我们背靠的岩石后。

夜色里,一切是那么平静,没有螺旋桨的声音,没有风,没有引擎的嘈杂声、耳机中的呼叫声、爆点的火光、窒息的浓烟,目镜中是翡翠般的夜空,和一片漆黑的、起伏的石海。

夜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安静的,空气渐渐地变凉,渗入湿透了的蛙衫,我就把肩膀靠在还有余温的岩石上。

耳机中突然听到报告——出现了一辆不明车辆。

这辆车出现得太突然,我想无论它是不是和爆炸有关,一旦进入我们的视线,毫无疑问会被击毁。经过这一夜,现在我们当中还会有人记得清军团信条的第七条吗?

我把AG36(德国的一款步枪下挂型40mm榴弹发射器)换上红外照明弹,把随身携带的40枚榴弹也全都取了出来,在面前的石头上摆成一排。

夜还是那么静,只有耳机中的A不时汇报着这辆车的距离,在它进入外围高地后,我打开了武器保险。

在夜间,M那辆车的爆炸声可以传出很远,也许是8公里,也许更远,而高地上持续的火光,夜间的能见度在20公里以上。

居住在马里大沙漠北部的人都是日落而寝,这个时间不睡觉、独车、半道见了火光不躲闪,这些迹象都表示,来车中的人很可能就是躲在不远处的埋雷者,他们可能认为炸掉的是走私货物的车辆,所以正赶来哄抢物资。

左侧高地的精确射手宣布车辆已进入他的视线,紧接着,后方较高处的狙击手也宣布进入视线。

我折起枪托,朝车辆即将出现的转弯处抬起了枪管,右手从G36(德国的一款自动步枪)的握把移动到AG36的握把上,用枪机端部和G36的握把顶着肩。这个抛射动作会让我右肩瘀血,但它能最快、最准确地将全部的榴弹都倾泻到那辆车上。

经过长期训练和磨合,队员间的配合已经非常默契。我想,这时所有人都已据好枪,在等我的第一发红外照明弹。

就在那辆车即将进入射程的时候,A突然在电台里喊道:幻影!幻影!幻影!

从尼亚美赶来的幻影(法国的一款战斗机)出现在A的信道里,瞬间就从高地上掠过,随后而来的空气爆裂声把整个夜空又震碎了一遍。

那辆不明来历的车就这样被幻影赶走了,夜色里都没开车灯。

一直到黎明前,幻影都在高空盘旋着,引擎声时近时远,像在用噪声警告着这片沙漠里的观察者,不要接近我们。

直到天际出现了光芒,幻影才离开。

天亮后,高地的顶部已不再安全,我们退下山脊,隐藏到巨石的阴影中。

这里能清楚地看到爆炸现场。整个车体被冲击波撕碎,打翻在雷坑外几米处,大块的碎片和残骸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周围几十米。

精确射手向我挥手,让我去帮他辨认和搜寻损失的器材。走过去的路上,看到遍地都是氧化后的粉末、散落的弹壳和裂开的电池、变形的弹药箱、结炭的轴承、残损的干粮袋,电台被烧成一页一页的铝灰,轮胎只剩下金属丝,Getac只剩下合金残片。

车体后方近百米处,有许多完好的纯净水和摔裂的罐头。

我认出一包被烧掉一半的红色万宝路,那是G的,捡起来一看里面还剩几根烟,就把它装进了肩部的口袋里,打算回去后还给他。

临时协调员向我们走来,看样子他很累,虽然走路仍很精神但他那张脸好像一夜间老了很多。他走到跟前问了一句:“还好吗,小伙子们?”

我站起来微笑着跟他用力地握了下手,说:“还好,要不是飞机有些吵,昨晚就睡着了。”

他用力地拍了下我的肩,笑着说:“我也一样!”

精确射手问他有什么消息,他说接应车队已经在路上,中午左右会到达,伤员很稳定,但……M走了。

我们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里,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相互看着彼此那亮亮的、可以从中看到自己身影的墨镜片。

精确射手问:“是吗?怎么回事。”

协调员回答道:“颅部创伤,这是早晚的事。”

我考虑了一下,说:“终身残疾不是他的性格。”

协调员又狠拍了我一下,微笑着说:“你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去通知其他人。”

大概是这一晚透支了太多体力,在捡起落在弹坑边上的一粒糖果时,我突然感觉到身体干枯又轻薄,生命简单又脆弱。

终于在M倒下的不远处找到了屏幕已经摔裂的DAGR(一种军用卫星定位仪),但它还在继续着它的运算,真是一台冷血的好机器。你的任务完成了,我心里想着,连机器都没关就把它的电池抠了出来。

两个队友在所有无法带走的残留物上布上了C4(一种军用塑性炸药)和导爆索,估计有十几公斤的量,然后我们退到安全的地方,望着即将消失的现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诉起爆员给我5分钟,然后跟同伴要了一瓶纯净水朝现场跑了回去。

气喘吁吁地跑到M倒下的那片焦石前,我想把上面的血迹洗去,不想让那些制造恐怖的人用别人的鲜血在网络上炫耀战果。

一瓶水倒下去,还没流到地上就被吸干,我掏出多功能钳用力地砸上去,只出现了一个个小坑,我一下一下地砸着,终于把它打碎,再把纯净水瓶切开,把砸下来的石头一块一块地装进去。

再把沙子填到坑里,把装着石头的纯净水瓶留在布满炸药的车体残骸上,然后跑了回来。

没人问我去做什么了,工兵喊了一声“耳朵”,就按下了起爆按钮。

我背对着这个爆点,和昨晚一样,后面传来“嘣”的一声闷响。不同的是,这次队友们都在身边。

再次经过现场,除了那个雷坑,昨晚的一切真的都消失不见了。

我们到了马里一直没有下过雨,结果车队被炸后,在追悼M的送殡仪式上却下起了雨,所有人都在雨点下站着,那是我到马里以来遇到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