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降兵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专业,我们只是其中一个班,叫SOGH。S是跳伞,O是军事行动,G是高,H是海拔,直译是高海拔军事行动跳伞。
掌握这项技术的人非常少,我的结业编号是2914,也就是说,自从有这项技术以来,我是第2914名掌握这个技术的人。凡是通过这项训练的队员,都是能在全机型条件下,在各种天气里,在各种地形下跳伞的,教学成本极高。
一共学四个半月的时间,中间放半个月假,每天的工作就是跳伞、吃饭、睡觉,其他什么都不干,一共跳了四个月。
我们跳伞用的军机主要是C160,一次能拉60个左右的伞兵和集体战斗物资。
我们需要把法军所有能跳伞的飞机型号都跳一遍,包括一些常见的民间飞机,但主要还是跳C160和它的缩小版。
跳军用高空伞感觉很舒服,它太大了,大就反应慢,好操控,小伞轻轻拉一点儿就转圈甩出去了。跳这么大的伞,是因为我们要随身携带很重的武器、弹药,还需要在空中渗透一定的距离,像跳伞俱乐部那种小伞既带不了东西也飞不了那么远。
来参加这个学习班的十几名学员,海陆空和宪兵部队的都有,都是各个军兵种考进高空跳伞部队的,有空军突击队CPA10和CPA20的,有海军突击队的,还有GIGN(宪兵突击队,这支队伍在全世界都是数一数二的)的,有我们GCP的,有1RPIMa的,还有13RDP(第十三龙骑兵团)的。
他们这些人特别不像当兵的,甚至还有点儿像普通民众。有一次我去理发,回来他们看到了就说,好不容易留的长头发,为什么剪掉了。他们不理解我的头发为什么留得这么短。
毕竟我的法语不是那么强,所以对法军的建制也了解有限,之前我还以为GCP是法军特种空降兵的统称,后来才发现搞错了,GCP只是法国二圈特种部队,不属于COS(特种作战司令部)直接指挥。其他像1RPIMa、13RDP有上千人,不过他们每个单位里跳高空伞的也只有一个排左右,人数跟GCP差不多。
我们这十几个人占了一层楼,住的都是单间,房间的卫生由保洁人员负责,伙食相当好,从味道到种类都非常好。
上课有教室、有操作间、有跳伞用的跳伞场、有叠伞的场地,学校里有很多资源,我们都可以使用。而且有一些只有我们才可以用,比如叠伞场、降落伞保养场、空降兵博物馆,里面展示着世界各国的降落伞。
教官基本都是高级士官,其中有一位曾经是法军空降兵团的伞兵,后来调到我们第二外籍伞兵团负责叠伞工作,做了几年又调到这所学校。
班级的负责人是一位上尉连长,但不负责教我们跳伞,只负责我们的行政工作,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办公室里,没见过他几次。偶尔来看看我们,人很和善。
我们每天的作息就是,早上起来吃完饭就拿着笔记本去上课,或者背着降落伞去跳伞、叠降落伞,中午回来吃饭,睡个午觉,下午再去跳伞,要么就是叠降落伞。
每学完一个阶段就进行考核,其中理论考核对我是很大的考验,因为都是有关空气动力学和天气预报方面的理论知识,我还要克服语言关,面对各种符号和计算公式就非常头晕,再加上好多像“鬓状积雨云”(Cumulonimbus capillatus)一样的拉丁文专业词汇实在拗口,所以每次都是勉勉强强过关。
整个作息跟上学是一样的,有事可以请假。上理论课时会有人请假,事后可以借同学的笔记本自己补。跳伞一般没人请假,因为跳伞的经验积累是没法补回来的,你没跳,那就少了一次经验。
每一次跳伞都是一种新科目的训练,比如今天上午跳四次伞,第一次是头朝下跳出飞机,第二次是脚朝下跳出飞机,第三次是带着枪跳,第四次是不带枪跳。一旦缺席就只能自己掏钱和花时间去跳伞俱乐部练习了,军机不会为你一个人单独再飞一趟。
而且,军事高空跳伞和民间高空跳伞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民间跳伞多是从皮拉图斯PC-6那种小飞机上跳下去,它的飞行速度远远比不上军用飞机,飞机里面空间很小,只能坐几个人,舱门很小,人是跪着挪到仓门一个个歪出去的,每次跳出去的姿势都差不多,除非跳伞前先爬到飞机外面,才能做几个人同时跳下的动作。
军用飞机是站在踏板上,可以从侧门出去,也可以从飞机巨大的尾门往下跳,可以头朝下出去,也可以脚朝后出去,想做什么动作做什么动作。浑身上下可以背满各种装备,光是降落伞就有20公斤,体积很大,经常好几个人一起跳出去,进行避免在空中相撞和编队的训练。
我们每次跳伞都带着很重的东西,不只是全副武装,还会往包里装沙子、石头,装到很重,因为训练就要真实。我们用的ARZ G9降落伞连人带物资装备限重160公斤,每一跳都要装满,所以自由落体时的速度和控制身体的难度,与跳民用伞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实战时,装在伞包里的物资有吃喝拉撒睡用的,有作战需要的等。跳低空伞时,飞机在空投人员的同时,也把弹药、重武器、干粮和水给扔下去,士兵可以跳伞落地后再去捡。但跳高空伞是从几千米高空跳出,如果空投物资,一定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所以只能随身携带。
民间跳伞是严格禁止夜间跳伞的,但军事高空跳伞主要是夜间跳,这就涉及很多技术问题,如何夜间导航,如何夜间编队,如何夜间降落,如何观测夜间的天气,要学会计算地形、时间、温差和风速,要学会夜间处理降落伞问题,要学会不依靠导航器,要学会引导空中伞兵,要学会引导空投飞行器……
高空跳伞在白天和夜间的区别很大,夜间跳伞很危险,同样的降落伞、同样的装备、同样的飞机、同样的跳伞要求,白天跳伞事故率如果是1%的话,夜间跳伞事故率就是10%。
白天可以观察到各种目标,晚上是看不到的,比如落地时地面刚好有一块石头,白天可以躲开,夜间根本没法发现。我们训练的目的,就是要把夜间跳伞的事故率从10%降到1%。这就需要做很多复杂的工作,包括空中的、地面的、后勤保障的,都是需要学习的。
刚开始学高空跳伞的时候,由于心里紧张、技术不熟,每次都是以安全落地为主要目的。后来跳多了就心里有数了,有时还看看风景,活动活动,兴奋时还在空中吼两嗓子。
高空的风景非常壮观,尤其在云巅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全是你的,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从4000米高空跳出来,很冷,尤其那时候是冬天,我们都戴着头盔、眼镜、手套、围脖、护脸。
刚跳出飞机,在自由落体状态时,因为背着沉重的装备,每秒下落速度差不多在40米到60米,相对风非常强劲。这时经常能看到眼镜在往外长毛,一种非常细小的、头发丝一样的银色绒毛,在眼镜片上呈90度角垂直生长,就像是拔出来的,形状有点儿像闪电,持续地缓慢地长,直到你开伞的一瞬间才消失,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么激烈的气流,那么细的东西,居然吹不断,这种物理现象是普通人没有机会见到的。
降落伞打开后,下降速度就没有多快了,我有时就会把眼镜摘下来。从跳出飞机到落地,通常需要七八分钟。
雨天是禁止跳伞的,因为会被雷击,但是我们有过“并非故意”地跳到有雨的云里去的训练。
有一种训练方式是,天在下小雨,但是云层有很多细碎的裂缝或小洞,我们管它叫“窗口”。训练就是通过“窗口”从空中跳到地面。这样训练的目的是,为完成那种时间非常急迫但天气异常恶劣的任务,或者为需要极高隐蔽性和突然性的任务做准备。
有些“窗口”,用肉眼离远看时是云层的一个裂缝,但里面还是有水雾或者雨点的。另外,虽然飞机空投时一般在“窗口”正上方,但飞机同时往下扔十几个人,大部分人会刚好从“窗口”里穿过,但总还是会有人落到云层里。
进到云里之前,阳光明媚,温度也刚好,等到落进去的一瞬间,光线一下变暗,身体会感觉湿冷,四面八方全是水雾,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灰色的,一层一层的,接着就听到噼里啪啦地响,脸感觉特别疼,因为有水珠打在脸上了。
因为身体比这些“雨点”下落得快,所以等于脸不断地拍在雨点上,只好缩着脖子,尽量减少跟雨点的接触面。这时再看周围的雨点就不是雨点,而是水线了,一条条银色的线,向上方嗖嗖地从身体旁边掠过,在人和雨点下落的相对速度对比下,就会产生这种错觉:雨点不是从天空往地上落,而是从地面向天上飞。
每天排除一切因素,能跳多少次就跳多少次,再加上总要将新技术加到实践中,所以也经常发生事故。
其他学员都相继发生过问题,甚至有一个人开过两次副伞,是海军突击队的一个黑人队员,特别腼腆。
正在我庆幸自己运气好的时候,我的降落伞也出故障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生打不开伞的情况。
那次是主伞没出来,我就用双手拼命捶打背后的伞包,按照应急程序试图将主伞震出来,但它就是不出来。我这时看了下高度表,刚才拉主伞时是1200米,现在已经到了700米了,于是就拉了副伞。
可是,我忘了一个动作,就是拉副伞前要先拉抛伞环抛弃主伞,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手忙脚乱,就把这道程序忘了。结果这一点失误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在副伞打开时的震动下,伞包里的主伞也被震出来了,于是我的头顶就有了两顶翼形降落伞。
两个翼伞同时打开,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搅到一起或向两侧分开,然后我就会变成带着降落伞的自由落体。
所以,这时我比主伞没打开时还紧张,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控制相对应的扁带,在天上慢悠悠地自转着螺旋式下降,万幸最终安全落地。
爬起身,见开车来搜救我的教官微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有几页检查在等着你吗?”
我边收伞边微笑着朝他耸耸肩:“对不起。”
我们跳伞最厉害的一次,是教练在地上铺了一条浴巾,一架飞机上十多个人,飘了十多公里,全都相继落在那条浴巾上,而且其中有好多公里是看不到地面的,都在云层上面。
不过只有一次这样的极致状态,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落得零零散散,落得实在远了,打个电话就有车来接。
这种操纵降落伞向远距离目标滑翔的跳伞技术,叫ISV(高空渗透跳伞,Infiltration Sous Vol),它依靠的是对各种条件的计算。
我们的身上挂着各种导航用具,包括GPS平台、写满参数的胶布、球形罗盘、信号灯等。上飞机前在计算机中输入地面、空中、人员、装备的参数,并导入GPS,在胶布上填写更细分的应急参数,上飞机后,空投员会在计算机中继续更新地面和机组提供的新数据并计算,然后将最新参数告诉我们。
跳出飞机打开降落伞后,伞兵就按照胸口GPS的显示和罗盘的指示操作降落伞,在哪个高度、降落伞朝向哪个角度、刹车拉到多大程度,只要按着导航平台、高度表、对讲机的提示一模一样地操作,并结合现场判断,就可以从十几公里以外飘到你需要落的那条浴巾上面。
这个过程环节太多,依靠的数据太多,操作难度也大,容易人为出错。但只要不出意外,判断正确,操作得当,就可以做到一毫米不多,一毫米不少地飘落到预定地点,跟射击是一个道理。
为了更精准地进行空中观察,我还发明了一个白天ISV用的观察镜。
我们训练到两个月时,放假半个月。我去巴黎找一个朋友玩,从他妻子的化妆盒上抠下来一块镜子,回来后把镜子固定在一条松紧带上。跳伞的时候我就一个手腕戴着高度表,一个手腕戴着这个小镜子,这样在空中想观察后面的情况就不用扭头了,看手腕就知道后面有没有降落伞,距离有多远,就像汽车的倒车镜一样。尤其在编队飞行的时候,以前时不时地就要看一下头顶,怕有人飞在我的头顶上,这以后就不用抬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镜子就知道了。
也有人采取另一种办法观察,抓住降落伞上的两根主绳,身体猛一扭就180度转体了,这种方式比看镜子观察更迅速,转过去扫一眼,就知道后面的情况,看完再猛一扭转回来。但这样会破坏降落伞滑行降落比。滑翔比就是每一秒前进多少米,同时下降多少米的比例,G9降落伞的滑翔比为2.8,即全载、零风、无操控情况下每前进2.8米下降1米。但这个动作一做出来,会导致降落伞改变原来的飘行速度和下降速度,这就需要他在接下来的飞行中再把滑翔比给调整过来。
不过到了低空就没法做这个动作了,这时要全神贯注观察地面目标,要防止撞击地面物体,而镜子到了低空仍然可以用。
我们之所以能以不到4000米的高度滑翔到10多公里以外,靠的是顺风飞行和操伞增加滑翔比,风大的时候,滑翔比可以达到6以上。
教官讲完一个内容,我们就开始跳伞实践,如果没跳好,教官再重新讲,直到大家都过了,再讲新的内容。因为特种作战没有单个人行动的,全都是集体行动,所以这十几个人的节奏必须一致,要进步大家一起进步,只要有一个没过,那也没办法,大家一起重来。
高空跳伞在落地前,首先要做的就是选一个可以安全降落的地方,如果发现降落路线上有高压线,或者降落地点是收割过的玉米地,那就继续滑走离开危险地段。
在这4个月的训练里,我一共跳了90多次伞,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夜间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