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底,法军的每一个连,都要去法军战术训练中心和城市战中心参加国家级考核,考核连队整体的作战思想、指挥能力、士兵素质、装备保养等。这个考核是要给每个连队评级的,评级分为A1级、A2级、B1级、B2级等。评分越靠前的,在第二年执行任务或大型训练方面就越有优先权。
这是法国两个最大的军事训练中心,作战训练中心在中南部,城市战训练中心在中北部。
2009年年底,我们团的二连和三连正在准备去阿富汗,团部就率领剩下的一连、四连和后勤连、指挥连到法国本土来参加考核,相当于全团都来了。
位于法国中南部的CENTAC(作战训练中心)非常大,从宿舍开车去一些射击场,要开几十分钟。
这里是专门为了给部队进行考核和作战训练而建造的,有各种各样的射击场,长的、宽的、方的、圆的,打火箭筒的、打机枪的、打狙击步枪的,分门别类,建得非常标准。我们在那里训练了半个多月,其间还进行过一次装甲车对抗训练。
然后又转场到CENZUB,就是城市战中心参加考核。
在这里进行对抗时,我们被打得非常惨,因为城市战中心有自己专门的部队,而且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他们的任务就是365天跟来自全法国不同军种,甚至来自全世界各个国家的部队进行城市战对抗,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这里真的是盖了一座城市,里面同样很大,有医院、各种楼房、超市、停车场、别墅、农户、学校……城市战中心的部队对这些建筑物的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墙洞都非常熟悉,完全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脚本来作战。
双方打得非常激烈,我们不太可能歼灭他们,我们打死他们一个,他们差不多能打死我们七八个,而且因为他们是假想敌,所以是永远打不光的。
枪支就是我们平时用的,在枪上加了激光发射器,打空包弹,每个人都穿上激光接收器的作战背心。激光打到人身上蜂鸣器就会响,声音很低,但自己能听到。假设你是被击伤的,还能继续开枪,如果是被打死了,再打枪激光发射器就不会发射激光了。
作战时不仅要用单兵装备,还增加了技术装备的配合,直升机、装甲车、坦克、各种卡车等。坦克也是一样,在炮管上加激光发射器,所有武器都是加了激光的。战斗时有步坦协同,装甲兵、工兵各兵种都有,根据战斗需要调动,是大规模的机械化战斗。和真正的战场是一样的,每清扫一个街区时,都要从一楼爬到顶楼,把每个房间都过一遍,会遇到陷阱和炸弹,还会遇到老百姓,有的老百姓会忽然引爆身上的炸弹,各种情况在这里全都会遇到。
考核的同时也是训练,和真正作战一样,人力、器材、装备等各方面资源的消耗非常大,和我们过去训练不一样的是,这次是整体大行动。
一般情况下,连以下级别的训练,在科西嘉就解决了。在科西嘉的训练中间还有休息的时候,但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松懈,根本就没有休息时间,因为整个部队始终在运转。我们睡觉的时候,那边另外一个排就在射击作战,这边在吃饭呢,那边就是枪声、爆炸声,其他部队不断地从身边跑过,除了不死人其他就像在战场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演习。
这一个多月,最大的感觉就是累,整天都是各种行动,没睡一会儿就要动身。今天睡在雨水里,明天跑到泥窝里,后天要爬山。我们为什么不停歇?因为我们的指挥官不停歇,他如果能睡觉我们基本上也能找机会睡一会儿,但是当指挥官一直在动,我们就要跟着动,或者坦克部队在行动了,我们步兵肯定也要动。
正常训练通常是底下的士兵很辛苦,但是到了这种地方是反过来的,士兵当然还是很辛苦,但军官和士官更辛苦得多,因为这里的训练主要是测试他们的能力,几乎睡不了觉。执行完任务回来马上开会,开完会别人休息了他还要做作战计划,等他做完计划,我们都快睡醒了。行动的时候,我们上了装甲车可以眯一会儿,指挥官不行,要把半个身子露在车外面指挥。
所以这种训练,对他们的素质是极大的提高。
这就是为什么法军在每年年底,要成建制地把基层部队调到这里接受国家级考核,考核成绩靠前的部队,会优先派驻海外。作为连队指挥官,如果连续几年待在法国本土,他的升迁就会很慢。所以他们在进行这种国家级考核之前,会很努力地调动士兵的积极性,做好准备。
那些指挥官平时在军队里各种状态的都有,但是在这个时候,能看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处于极度紧张当中,有的甚至非常焦虑,有时候我都挺可怜他们的。
这时我才对军官和士官的另一面有所了解,之前只是觉得他们很厉害,军官有军官的食堂,军官有军官走的门,士官有士官走的门,士兵只能走后面小门,或者从侧门走,部队里等级的区分非常大。
在外籍军团,军官和军官是在一个俱乐部里,士官和士官在一个等级,士兵和士兵是同一个等级,军官很少跟士官交往,跟士兵几乎就没有交往,等级鲜明。
即使士官都不可以随意跟士兵握手。即使是认识的老乡或者同事,如果对方是士官,见到了也只有敬礼的份,绝对不可以去握手,哪怕天天混在一起上班。对方如果客气点儿,还要看看左右没有人,才会伸过来握个手,如果被人看到,他会被追究的。
军官和军官之间还有等级之分,军官食堂分团级干部餐厅、连级干部餐厅和普通干部餐厅,他们是不坐在一起吃饭的,真的是等级森严,这跟他们的文化有关系。
吃个午饭,还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开车,送到科西嘉风景最漂亮的部队基地。那是一座古堡,住一晚房价都不知道多少钱,在那里唱歌、喝红酒,完全是官僚做派。我那个时候甚至很痛恨他们。
但就是在这次训练中,我真的改变了对他们的印象。因为我是通信兵,一直跟着我的排长,外面刮着风下着雨,我们都坐在装甲车里躲风避雨,只有他从来没有坐过,一直踩在弹药箱上,把身体露在外面进行指挥,我眼看着雨水顺着他的身体哗啦啦往下流。
外籍军团里的下级军官甚至偏中级的军官基本上是没有肥肉的,身材普遍比较健美。
在这一个多月的对抗训练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自己的经历,也不是我身边的士兵,表现最突出、最值得我讲的就是这些军官,在他们的光芒下我们变得黯然无光。
我们面对的都是熟悉地形、熟悉环境、在这里已经当了好几年兵的对手,想钻这些人的空子,确确实实是不容易的。有一个阶段我们连打得很被动,连长就被上级骂了,被骂得既羞又恼。他们有时候又特别兴奋,感觉自己的决策非常英明。他们时而懊恼时而高兴,这两种状态相互交替,但大部分情况下我的排长都是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觉都不敢睡。
我考进GCP后,这里也是每年要来的地方,但是再没有参加过这么大型的对抗,特殊单位不参与大规模作战,都是小型行动。
离训练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时,那天突然有人跑来说:“连长找你。”我就跑过去见连长。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劲,连长、排长一屋子人都在那里说说笑笑。
过去每次到连长、排长那里,气氛都是非常严肃的,即便天天见非常熟,进去以后也要先敬礼,再脱帽,然后说军团士兵吴,几年服役期,几年伞兵,第几排第几班,什么职务。哪怕跟我的排长汇报,也要走这一套流程。
但这次一进门就见到他们几个人在那聊天,我给他们敬个礼,摘掉贝雷帽,准备再来一套这个程序。结果连长说:“不用了,你稍息吧。”
我当时就感觉肯定是有什么好事来了,接着突然意识到,我是不是考上GCP了?
连长这个时候就入座了,摆着一副很严肃的样子看着我,但是在他后面的排长和老士官都笑眯眯的。接下来连长非常严肃地说:“你在我们连队工作到现在,一直非常不错,现在要告诉你两件事情,先听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我说先听坏事情,我知道他是装的,但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的。他说:“你确定吗?”我说:“是的。”他低头笑了一下说:“坏事情就是你不能继续在你们排工作了,我们在这里的训练马上就要完成,但是你还需要在大陆继续进行你的训练,你回不了科西嘉了。”
我嘴里说:“是,明白。”但就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继续训练?难道是我要留下来跟别人再继续演习?
然后他接着说:“祝贺你,被GCP选中了。”
他话一说完,我当时就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这在法国军队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就是不能在和上级领导正式谈话时,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个人感情,必须是严肃庄重的。
但那次我就忍不住了,也没有回答连长的话,就在那里笑。结果后面排长的那张笑脸一下绷紧了,说:“你严肃点儿。”我说:“是,连长。”虽然是排长让我注意点儿,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要向军衔最高的人回答,这是表示对所有人的尊重。
我就把脸又绷紧了,但其实后来我又笑了,这次是故意笑给他们看的。我能看出来他们蛮喜欢我,我希望他们知道我也非常喜欢他们。因为平时有传统等级的限制,没有机会表达这样的个人情感。我那天就想以这样的笑容来表达对他们的好感,对他们的感谢。
最后连长说:“你的排长也被选中了。”我说:“是,连长。”然后就看着我的排长又笑了一下。
连长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他说:“好,你可以回去了。”通常这时要说是,然后敬礼,戴帽子,转体,走人。但是那天我说完是,又说了一句,谢谢连长。这是规矩里没有的,算是犯规。
一出门我就嗨起来了,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我没有激动到哭的程度,但那确确实实是无法消失的笑容。
我等这个消息等了好几年了,一直都在盼望,一直都在提心吊胆。在能不能让我考、如果成绩合格人家能不能收这样的问题都无法得到答案的情况下,告诉我考上了,这是我在那个年龄段收到的最让我高兴的、最让我满足的消息,心里的那份高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最让我担心的因素是怕GCP根本不收亚洲人,或者根本不收中国人,甚至晚上做梦的时候都会担心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成绩好不好的问题了,我的成绩再好,也不可能考进去,这种顾虑一直在折磨我。所以我就想,即使不收我,最起码我也敢于去参加考试。考试是一种筛选,也是一种学习,更是一种磨炼,没有一点儿坚定的意志,是不会参加这种考试的,因为非常折磨人。
我是考进外籍军团GCP的第一个中国人。
当我有资格走进他们的工作区时,看到有很小的一面墙,贴着历史上曾在GCP服役过的每一名队员的照片,从头看到尾有一百来人。
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亚洲人的面孔,他的名字叫TANG LONG(唐龙),他的长相和名字看上去都像是华裔,这是在我之前的GCP分队中的唯一一张亚洲脸。我看到的第二张亚洲脸,是后来在参加GCP总部的训练时遇到的,他爸爸是法国人,妈妈是日本人。
我考进GCP两年后,来了第三张亚洲脸,是一个日本人。
这就是GCP里在我退伍前,包括我在内的四张亚洲脸。
GCP总部设在图卢兹的第十一空降旅旅部,第十一空降旅下辖8个团及若干直属单位,GCP就是其直属单位之一,共8个分队20个小组120人左右,分布在第十一空降旅下辖的各个单位中。
我那天一出来就去了我们连的俱乐部,把自己这段时间赊账的咖啡、饮料、三明治钱结清后,买了一大箱啤酒往俱乐部的柜台上一放,又买了一条白万宝路烟,撕开往柜台上一撒,然后走到大铜铃铛那儿,就铛铛铛敲起来。每个连队的俱乐部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大铃铛,有的是用炮弹壳做的,有的是用牛铃做的,这个铃铛一响起来,就表明有人要请全场客了,每个听到铃声的人都可以过来享用。
大家都过来向我祝贺,一个个把手握得特别紧。大家都知道很不容易,一个连队常常连续几年都没有一个人能考进去,所以大家都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