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每一秒都过得像好几天那样漫长(1 / 1)

第二个阶段开始了,主要是各种综合能力考试,有观察力测试、心理压力测试以及各种理论考试。

考试的内容在任何教材上都找不到,也不固定,就是考官们灵机一动,给你出各种难题,就让你去执行,看你做得对不对,做对了就给你加一分,做错了不加分,也不减分,考验你灵活应变的能力,甚至连一些不经意的谈话都是考试。

我们就露宿在海边,没房子没帐篷,刮风下雨都一样。早晨的起床号是一个手榴弹,考官还拿着枪,边开枪边吼。然后所有人就像一群鸭子一样冲向海里,大早上面对无数浪花一头扎进去,沙子灌入口中,海盐刺进眼睛,那种被唤醒的感觉相当奇妙。

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连续一个星期从身体到包里的装备没有干的。加上饥饿、体力透支和海边的大风,使体温丧失到极限,非常非常痛苦,大脑麻木,没有思考地任由教官摆布。

观察力考试其实在第一个星期就开始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

在第一阶段考试间隙,考官就把考生叫到办公室谈话,然后有意地摆放一些物品在桌子上,谈话就是很随意地问一些问题。过了两三天,甚至到考核快结束的时候,他又把这个考生叫到办公室里问:“上一次我们面谈是什么时候?我的桌子上都有什么?”

有的人有着很强的观察力,当他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时,会很注意比较新鲜的事物,而不仅仅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教官那张脸上。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习惯,会不由自主地观察。而观察力也和记忆力有直接的关系,如果他的记忆力足够强,是能够回忆出来的。

能回答出来的人,说明他每天做事情都是有条理的,很自律,但这种人比较少,考官要找的就是这种人:有着良好的行为习惯,同时也拥有超强的记忆力。这项考试答错了不会扣分,但答好了会加分。

那次考官问我上次桌子上都放了什么东西,我当时就是瞎说了。因为他桌子上的东西有很多,我也不知道对错,他也没给我答案。

他又问:“上次你后边的柜子上放了什么?”这就更难了,因为那个柜子在我身后面,靠着墙,只能是离开去开门时,才有可能顺带看一眼。我说是表格,考官接着又问是什么表。如果一个人的观察力足够强,他的确能在开门的一瞬间看到这个表格上面的内容。

考官不是在培养特工,他们就想从普通人里筛选出没经过刻意培训就拥有良好观察习惯的人。因为选出来的人将来是要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所以一定要选出最好的那个留下。

但是通过这次问话,大家知道了这是一种观察力考核,以后我们就会特别注意,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注意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在这个阶段也有野外训练,是在科西嘉岛南部的一个训练场进行的。那里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村庄,部队把它收过来做成了一个专门用于城市作战的训练场,也是我们一连的一个训练场。我就是一连的,所以对那个场地很熟悉。但这次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基地,住在没有门窗结构的那种屋子里。

白天学理论,比如上午学急救,下午学地雷方面的知识。到了晚上吃完饭,考官就给出题了:在什么时间、在科西嘉的哪个地方发现了敌情,敌人数量多少,携带什么武器,行动方向是哪里,命令立即出发,去完成什么任务。

大家就全副武装围着地图进行沙盘作业,讨论行动方案:谁负责电台,谁负责急救,谁负责排雷,如果队长牺牲了谁接替等。把所有方案都做好了,就在沙盘上演练一遍。

这些考官就在旁边听,把不完善的地方记录下来,比如电台频率没有使用跳频,而是使用普通频率,有可能被敌人监听,等沙盘演练完了,就把这些问题告诉我们。要是问题小的话,就不需要重复演练了,问题特别大的话,就需要再进行一次演练。

直到完全准备充分,就可以出发了,按照作战会议的计划去执行推演。即使在沙盘推演上讲得很好,也要看到现实中能不能行得通。

每天晚上都会有几个教官开着车,跟我们一起走。

有时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考官提前埋好的假地雷,走到那里引爆假地雷后,就说谁腿断了,要急救,可是我们已经进了雷区了,要冲出去。这时学的排雷知识就用上了,要开辟一条通往安全地方的通道。

就这样白天学晚上用,同时也是考核,而且队长每天都在换。

这个阶段也是最累的,因为几乎不让你睡觉,当然给你留出睡觉时间了,但如果完成的速度太慢,就比完成速度快的人睡得少。如果一直没有完成,就要一直做下去,甚至做到下一个项目开始了才能结束。能不能睡觉完全看你个人,就是你有没有能力去睡觉。

有一天轮到我当队长了,只给我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要我做一个作战计划,沙盘也要做,地图也要画,距离也要测,路线要分析,还有时间点、日出、月出、天气都要有,半小时是根本不可能做完的,考官其实就要看我在半小时之内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就先拉了一个表格,把开作战会议必须有的内容全部列在上面,然后分给队员让他们一一去落实,完成的就按照真实情况填在上面,没时间落实的,我就填写按理论推测出的数据。

时间到了,需要准备的全都完成了,而且推测的内容也大都是准确的。但也有错的,比如漏了一个日相、月相。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打开GPS,看一下今天晚上月亮几点钟升起,几点钟落下去就行了,这一点很重要,但我给漏了,没安排人看一下GPS。

这时要开会了,我一看这个地方没填上,就瞎填了一个,月亮将在凌晨一点钟从多少角度升起、在凌晨四点钟从多少角度落下。

这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我们在凌晨一点和四点之间,尽量不要在空旷的地方走路,因为月光会映射出人的影子,导致踪迹暴露。在战场上,不管是白天攻击还是晚上攻击,一定要选择背对光源,一是便于隐蔽自己,二是便于发现敌人。不管是裸眼还是使用观察器材,面对光源的观察效果都会相对差,这就是为什么要掌握月亮的升起和降落时间,还有月光角度。

当晚行动时,我大多数的安排都是对的。但是到了凌晨一点,月亮还没升起来。旁边罗马尼亚籍的老士官特别有意思,他很有战术思维,还信道教,懂一点儿中国文化,面孔也有点儿像亚洲人。他就非常认真地问我:“你不是说一点的时候月亮就升起来了?”

我就跟他解释说:“我真的没时间准备那么充分,您认为半个小时我能准备多少内容呢?但是我真的知道月光的重要性。”

我给他解释完,他也非常通情达理,没说啥,就接着走。

这就是特种部队跟别的部队不一样的地方,当一支队伍的士兵,在脑子里建立起来的概念不再是教材能涵盖的内容时,他们就必须以教材之外的手段处理问题了,因此没有什么规范,因此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完成任务的能力,也都会比处于“教材”与“亚教材”水平的队伍高。

那时我们日常配备的是法国的老手枪PAMAC50, 1950年的产品,但GCP用的是PAMAS,法国产贝雷塔92手枪,还有德国的HK USP C。

我们没用过PAMAS,结果有一天就把这种枪发给我们了,又抓了一把子弹放我们手里。那种子弹是标记弹,打到人身上会打出一个颜料点,但要打到眼睛上就会打坏了,所以我们都戴防破片眼镜,是树脂的,很轻,一般的霰弹枪打不穿,手榴弹的弹片都炸不烂。

当时有的学员在拿到手枪的一瞬间就傻在那里了,因为不会操作。

我虽然也没见过,但把子弹往兜里一揣,就拿着枪嘁里咔嚓地摆弄起来,看哪里是保险,哪里是扳机。

监考的海盗排长,是我在科西嘉晋升下士时的队长,那次集训过后,他考上GCP做了中尉副队长(排级)。这次我来考GCP,他又成为我的考官。我们都叫他排长,后来他升为队长(连级)。我考进GCP后,就是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了三年。

海盗排长当时想制止我的瞎捣鼓,估计是怕枪走火,但他刚张口我就已经把PAMAS研究透了,利索地上膛并对准安全方向释放机锤,边把手枪插入枪套边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锁着眉问:

“你用过?”

“是的。”

“在哪里?”

“在中国。”

“中国军队?”

“不,民间射击俱乐部。”

从表情上能看出他对我的回答感觉蹊跷,但也没继续问下去,海盗耸耸肩:“好,我们开始吧!”

其实我之前从没摸过这款枪,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

发手枪给我们主要是要考战术,模拟人质受伤倒在一间屋子里,隔壁房间有敌人,我们要冲进屋子消灭敌人,并把受伤的伤员救出来。

所有考GCP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双人对打的考试项目。这是一个总时长三分钟、分三场、每场一分钟、任意两个考生之间完成的比拼项目。

考试地点比较随便,哪里方便在哪里,规则也没啥讲究,就是两个被考官围起来的考生往死里打对方。据说有一年是在障碍坑里打,有一年在码头上打,有一年在废弃建筑物中打。我们这次就在训练基地旁的野地里开打。

双方都戴着头盔、拳套、牙套,只能用拳,不能用腿。牙套是在参加GCP考试前就要准备的必带物品。由于每个人的牙齿长得都不一样,所以没有公用的,要自己买并提前准备好,用热水把它烫软了,放到嘴里塑形就行。听说考试时没有牙套的人,会被认定为放弃选拔。

和我对打的是个葡萄牙光头,年纪比我大,个子没我高,但很粗壮。我对这个葡萄牙人的感觉挺好的,他原来在葡萄牙就是当兵的。

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很凶,实际却很照顾别人。他的照顾是那种比较粗放的。比如有人跑不动了,他会上来捶一拳,吼一句:赶紧走!

他是站在集体的角度来考虑的,鞭策那些即将拖累集体的人继续往前走,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健康的方式,是一种天然的、相互激励的环境,因为每一个人都环环相扣,任何人都是链条中的一节。

只要有一节脱节了,整个链条就要断。GCP里的二十几个人,专业都不相同,即便有几个专业相同的,比如说通信兵,但是因为服役时间不同,彼此的水平差距也很大。如果通信断掉了,如果没有了卫生员,如果没有了机械师,整个任务就得泡汤。

所以我在被别人推了一下说赶紧走的时候,我也要激励自己,如果我不走的话,其他人也都走不了。

对打开始后,我在第一回合的出拳速度特别快,动作特别灵活,那哥们儿相对比较迟钝,反击基本没有打着我,当时他的鼻子就流血了。但是到第二回合他一记重拳把我差点儿打倒,把我的牙套都给打飞了。我以为牙套落地会被淘汰,心里特别紧张。谁知,一个考官过来捡起牙套,把上面的沙子冲掉后又塞到我嘴里,让我们接着打。

两个人都打得非常顽强,谁也没被谁打倒,但是都鼻青脸肿、满脸是血、极度疲劳,没想到三分钟时间那么漫长。

比赛的场地很小,七八个考官手拉手围着,两个人在里面打,只要后退的人快碰到考官了,后面的考官就会把他推向对手。

我和葡萄牙人的比赛并不算精彩,其他人的比赛经常出现一个人满脸冒血地被另外一个人打晕了。和拳击赛不一样的是,拳击赛如果被打晕躺在地上,那就是对手赢了,比赛到此结束。我们不是,考官会往晕倒的人身上泼水,把人弄醒,因为三分钟时间还没到,然后那个人又跳起来接着打。

考官不是要看谁能打败谁,而是要看我们的意志。

当被对手猛打击倒时,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意志力了,你是主动爬起来的,还是被教官骂起来的;爬起来的时候是以害怕被打的姿势爬起来的,还是用对抗的姿势猛冲上去的。

考官想得到的是在与对手激烈抗争和搏斗时的态度,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因此搏斗非常惨烈,就是困兽斗。

所以当我把牙套又重新装上时,心里的念头就是我要进攻,不能丢人,不能丢人,不能让考官看到我想放弃。这种心理说明什么,就是我已经处在放弃的边缘了。我之所以还没有放弃,就是在勉强坚持。

我的体能算是不错的,在参加考试的队员里,30公里跑了第2名,但是打到第三回合,就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不是疼,而是累。拳击比赛的中场休息是一分钟,我们中场休息就是喝一口水喘两口气,刚说两句话就给推到中间去了,就跟斗鸡一样。

实在是太累了,最后十几秒的时候我感觉挥出去的每一拳都是软软的,没有力气的,不标准不好看的,是没有战斗力的,是打歪的打偏的。但是心里还强迫着自己不能倒,不能让教官看出来不行,我要撑下去。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了?还有多长时间结束?还需要坚持多长时间?

每一秒钟过得就好像好几天那样漫长,真的是太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