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RE的驾驶训练结束后,我拿到了驾照,还没喘口气,一回到科西嘉就又被派去参加狙击手训练。
刚刚经历了连续两个星期的备考,我的精神已经疲惫不堪,回来又要立即参加集训,结果第一天早上15公里跑就把左腿肌肉给拉伤了,第二天早上体能选拔时,又把右腿膝关节外后侧的肌腱也拉伤了。
教官给了我两个选择:放弃或继续。
我是绝对不愿意放弃的。教官也希望如此,因为我是这些参选人员中射击成绩最好的,也是他历次组织的狙击手培训中服役时间最短的士兵。而且,他还是我的原建制排长,我的射击技术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所以,我必须去卫生队走个过场,去说服军医,然后拿着他开的一张证明才能回到集训队参加训练。
所以那一次训练,我的肌腱从集训的第一天痛到了最后一天。
我后来写过一篇短文,描述的就是狙击手训练时其中一个晚上的情景:
伤并没有想象中恢复得那么快,尤其在登坡的时候,疼痛感太强烈!
于是我向搭档发出两下“刺刺”声,示意他停下来。
……
夜照样是无情的黑。
群风狂奔着掠过巉岩间的灌木,嬉戏并发出阵阵怪叫,却毫不在意眼皮下这两个已经筋疲力尽的人。
我带着背囊,就势往灌木丛里一躺,深呼了几口气后,拉开袖口看了看表……
此时是3点45分,我们已经走了5个多小时了。
这时搭档无声地靠了过来,递给我GPS,提醒我说:“山头那面没有风,留在这里我们会冻死。”
然而,现在可是8月啊!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
我心想:既然当初没放弃,那就再坚持一下,把最后这段走完吧。我熄掉GPS的光源,从灌木丛林中慢慢撑起身体。
4点25分,我们已经在山头这边了。
山头的这边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突然变得那么平静,月亮和满天星辰洒下薄纱似的银辉,缓缓而下铺落在山坡上,低处遥远的小镇闪烁着温暖的橘光,蛐蛐还在不远处的草石里兴奋地歌唱……
这一切太催眠了。
我恨不得就倒在这里,永远不再起来,化成大山的一部分。
我们在几棵高大的灌木背后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放下了背囊,搭档又拿出GPS,确定了位置,然后按照惯例将参数读给我,坐标、方位、距离、海拔、仰角、气压、日出时间……我趴在地上,借着荧光棒的暗红色光线,仔细地在地图上做着通视判定……
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突然,和抓绒帽一起戴在头上的手表响了。
我立马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时间:5点45分。
天空的颜色有些变了,不再像刚才那么黑,满天的星辰也快散尽,只剩下那几颗最亮的星星在闪烁。我一骨碌地从雨布下钻了出来,吐出了临睡前忘在嘴里的那粒糖果,朝搭档踢了一脚,对他说:“开始吧!”
最开始的三五天,肌腱的疼痛越来越严重,腿像被火烧一样难以忍受,别说是训练,就连往厕所走都很艰难,不过我都忍下来了。
参加训练的一个捷克人,中等个头,身体结实得像一头小牛。大概在集训时由于负重行军太多,把脚磨破了,他也是一直忍着。集训时根本没有时间或条件洗漱,加上没有经验、好几天不换皮靴和袜子等因素影响,后来,他脚部的伤口开始溃烂,直到整只脚都变黑了。
没办法,最终他被塞进了救护车送到医院,不得不放弃这个他连做梦都在参加的狙击手集训。
我比他幸运,只有疼痛,没有表面上的伤口,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
但是我除了要克服肉体上的伤痛,还要在心理上克服老兵的排斥——因为我的服役时间只有七个月,连其他队员服役时间的零头都不够。
所以我经常是被老兵指挥的,经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悠。论经验,他们比我丰富;论资历,他们的军衔都比我高;论法语,他们所有人都比我好,理解力都比我强;论强壮,哈哈,他们欧洲人的胳膊也都比我粗!
不过到了射击水准、计算弹道、军事地形学和战术意识这些方面,他们就比不上我了,在这些方面我是碾压他们的。哪怕做个乘法算数,五五二十五、六七四十二、九九八十一这样简单的乘法,他们大部分人都是要用计算器的。
在计算弹道的窍门上,他们也不如我。比如400米距离打靶,我第一枪打得偏左了,按照FRF2的J8瞄准镜内的分化线“1密位在100米距离上=1厘米”和“1clic=0.1mil”的测量理论,我观测到弹孔位置在靶心正左方3密位处。
这时教官下令:“第一枪未中目标,后撤200米到安全地带进行第二枪射击。”
于是,我迅速爬起来,拎着枪一边往后方安全地带跑,一边在心里计算、校正瞄镜:“刚才往左打偏了3密位,所以我要把瞄镜水平分划向右拧30个刻度点,或者直接用分划中心向左3密位进行瞄准。”
这样一跑到位置我就能开枪。
而他们则往往会使用非常复杂的方式进行计算:“400+200=600,600×0.0003=0.18”,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计算的,反正效率很低。
这时我才意识到中国式教育的优势,无论是校园教育还是军队教育,都比欧洲的教育要扎实。
我当年在怀柔新兵连训练时,如果在100米的距离打靶打不到40环以上是很丢人的,仅实弹射击前的据枪和三点小孔训练,我就练了好几个星期。
但是在外籍军团,讲完射击理论和武器操作直接就打实弹,战术射击的动作一个个都很炫酷,但射击精度就差中国士兵太远了,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的基本功不扎实。
还有军事地形学,当我还在国内当侦察兵时,为了学好这门理论,每天中午我都顶着太阳,靠着一棵大树背书——在屋里背书容易睡着,在屋外背书容易中暑,所以靠着树既睡不着又有树荫可以防中暑。
基本上我在两三个星期之内,把两本好几百页的军事地形学教程全都记在了脑子里。什么是地形、地形的分类、平原对战斗行动的影响、高斯克吕格投影、比例尺的概念、等高距、等高线、图上距离的量算、平面直角坐标的应用、磁子午线和磁方位角、防界线、地貌符号、坡度的判定、交叉法方位判定、绘制战场略图……
外籍军团士兵对军事地形学的概念,只停留在定向越野的水准,连指北针都是从小卖部买的那种透明塑料材质的,我的军事地形学水平和他们比起来,可以算是大神级的了。
最让教官和参训队员们震惊的,是我在一次夜间的狙击训练。
本来教官们可能是出于对我照顾,给我安排了一个性格稍微温顺点儿的搭档。那家伙是东欧人,五大三粗的,而且长得很显成熟,不过他脾气比较好,好到有点儿没主见。我觉得教官是怕我法语有问题,和搭档沟通时太费力,要是给我安排个脾气不好胳膊又粗的,怕三言两语不合把我打一顿。
毕竟在整个集训队里,这时的我还是个菜鸟级的新兵。
那晚的夜间射击是一次集体盲打训练,轮到我的搭档做小队长,他用电台调度我们射击,可是由于他没主见,所有人在电台里跟他沟通都很费劲。而且每次发现目标发出的灯光后,他都原样不变、按照标准的训练程序给我们来一套:
“Vue?”(看到了吗?)
“Vue!”(看到了!)
“Feu dès qu’il prêt!”(他一准备好就开火!)
害得所有人刚想开枪目标灯光就灭了,一枪都没来得及放。
眼看目标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就快到了,我急了,一把夺过电台告诉那位搭档:“你来打!”
也不知道夜里他能不能看清我那张画着迷彩油的生气的脸,反正到最后他认输了,乖乖地爬到步枪跟前,做好了射击准备。
我看他准备好了,对着电台用带着口音的法语说:“看到亮光就射击,靶子的中间和上下左右各打一枪!”
他听到,扭过头来不解地问我:“你想干吗?”
我不理他,接着对电台说:“所有人要在灯光熄灭之前打五枪!”
有人用电台回话道:“我做不到……”
“我不管!开枪!越快越好!”
……
晚上收队回去,教官讲评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在电台里的一切交流都被他们窃听了。当时我吓得要死,以为教官会罚我抱着石头冲山坡,结果点评到我的时候,教官露出诡异的笑容,看了我一眼。
从那以后的每一次训练,战术指挥方面的天平就开始朝我倾斜。虽然大多数老兵都有点儿不服,但他们又都不愿承担太多责任,所以我做计划和分配任务时,只要尊重他们,通常都完成得很好。
训练结束前的最后一个行动开始了。太阳落山前,我们被卡车载到十多公里外的大山里,要求在第二天下午3点前隐蔽地回到射击场,并解决射击场上设计好的目标。
狙击手在行动时要携带很多装备,光携带一支狙击步枪就能让胳膊受累,因为它的长度和重量都非常别手。还有那个瞄准镜,拿下来怕突然遇到假想敌来不及安装,不拿下来怕磕了碰了。
外籍军团对单兵技术装备过于依赖了,比如GPS,集训的时候几乎人手一个,甚至一个民用的戴在手腕上,一个军用的放在背包里。
训练中有一对搭档决定从大山上翻越过去回射击场,我们再三提醒,从山上走可能第二天晚上都到不了。但他们不听,认为自己体力好,还嫌我们害怕困难,那哥儿俩义无反顾地向山上爬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只能叹气:“军事地形学差劲真的会害死人。”
他们选的那条路线,从地图上看,等高线与等高线间基本上是粘在一起的。
那哥儿俩后来果然迟到了,比我们晚到目标点将近两个小时,而且遍体鳞伤,几近崩溃。他们说,为了赶路一夜都没敢睡觉,而且走的都是大山尖上的夜路,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肯定摔得连个全尸都没有。
我们相比那哥儿俩安逸得多。大家经过一番思索和斗智斗勇的讨论后,在地图上选了一条最让教官们意想不到,走起来又不是最难的路线。
这条路线其实就是直奔距离我们最近的村子,然后在村外相对隐蔽的地方休息。因为从战术原则的角度来看,教官们一定以为,我们会趁着体力充沛和黑暗掩护在晚上赶路,在日出前到达目标点附近,再隐蔽起来睡觉。
那天我们到达距离最近的村子后,在村外找到一处石板地和水源,点了堆篝火,一群人围着篝火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一夜平安,不但没有被教官们发现,连早睡早起的村民们都不知道。
大家轮流放哨,始终有一个人持观察器材负责警戒和监视目标点,记录教官们的巡逻频率、方向、用时等。
其实,即使教官们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也都懒得大半夜的跑个十多公里路,来检查我们是不是躲在了什么地方。越是残酷的训练,队员就越是需要休息,钻空子是两兵交战的不变法则,包括军事训练。
清晨出发前,我们的意见又出现了分化。其中有三对搭档六个人,选择徒步走向目标点。十几公里的野路用七八个小时的时间完全可以赶到,弊端是白天赶路容易被发现。
我们剩下的七个人,决定把空子钻到底,打算去搞一辆村民的汽车。
于是大家分头去村子里转悠,希望找到早起的村民说服他们送我们一程。20分钟后,所有人按规定时间回来了,但每个人都很沮丧。因为时间太早了,除了一辆清晨起来干活的垃圾车外,还没有村民起床。
怎么办?再等一会儿还是另想办法?
我们当中服役时间最长、已经有三年兵龄的高达突然说:“我有一个办法。”说完他丢下狙击步枪和背包,转身向村里跑去。
十多分钟后,他笑眯眯地回来了,然后背起背包拿起枪,叫我们先潜伏起来,说车马上就到。
我们赶紧分散躲到路边的草丛里。草丛里很安静,不时有小飞虫撞到我的脸上,太阳刚露头,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晕乎乎的。
正在半醒不醒时,突然听到一辆汽车在鸣笛,大家赶紧露出头探望,只见不远的路旁停着一辆毕加索,车顶上挂着明晃晃的“TAXI”的标志灯!
在看到车里那位正左顾右盼的司机时,我和搭档几乎同时喊道:“这不是真的!”
就如一名新兵应该做的那样,我主动钻进了毕加索的后备厢,把座位让给了老兵。
车子开动后,我蜷缩在后面听大家一个个都兴奋地叫着:“见鬼!高达你真够胆!哈哈哈哈!”
“那当然,哈哈哈!”
“你怎么找到出租车电话的?!”
“你知道,在法国,像这样的小村庄,邮局大门上总会贴着出租车电话号码。”
“你太聪明喽!”
“这是正常水平,不是吗?哈哈哈!”
连出租车司机都无比兴奋:“小伙子们,你们是特种部队吗?我有个堂弟在土伦那边当兵,你们知道那个地方叫……”
“那他一定是海军,我们是外籍军团!”
“见鬼!你们是Légionnaires(军团)?噢,见鬼!哈哈哈。”
毕加索在山路上一会儿往左转一会儿往右转,我蜷缩在后备厢里被晃来晃去,最后睡着了。
好久之后,我被弄醒了,晕晕乎乎地从后备厢滚了出来,然后又晕晕乎乎地跟着老兵们钻进路边的灌木丛。
在灌木丛里,我看到高达在给出租车司机付钱,司机还是那副一脸兴奋的样子,离开时一个劲地朝我们挥手:“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祝你们任务成功!”
出租车走远了,我们隐蔽在灌木下,围成一圈。高达拿出地图和GPS,定位后说:“现在我们离靶场只有三公里,但现在才8点,还早得很,不如先吃点儿东西,再原地休息会儿,11点出发。”
他的搭档从背包里拿出来几根长长的棍子面包,还有两个洋葱。
原来当毕加索路过一家面包店时,他们下车买了面包并跟店家讨来两个洋葱。
我伸手接过高达递来的温热且香喷喷的面包时,高达说道:“每人9.7欧元,包括出租车的费用,回营区后给我。”
直到今天,只要有朋友问我:“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我就会回答他:“你把新鲜的洋葱切成丝,然后夹在面包里,再在上面撒些盐,那种美味真的会超出你的想象,不相信你试试。”
那天我们钻过几个充满臭水、枯枝的公路涵洞,躲过教官搜寻我们的热成像,在规定的时间内,隐蔽运动到打靶场,各自分开,找好自己的狙击位置后朝目标开枪。当然人人都上了靶,只是环数有高低而已。
后来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给我启发最大的就是如何务实地去完成任务,而不是只看靶子上的环数。
在战场上,没有一个目标是摆在远处的固定靶,而是和你一样会吃、会喝、会埋地雷、会使用武器的狡猾对手。
面对这种真实目标的时候,我们的征程永远都远着呢,远在十多公里外的大山里。
不过不要怕,如果你可以呼唤毕加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