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新兵进了伞兵团之后,有三个专业是必须选一个学的:一个是厨师,一个是吹号,还有一个是叠降落伞。三选一,所有的人都至少要学会这三项中的一项。
狙击手训练我拿了第一。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连长突然和排长一起来到我的房间,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厨师培训。
我一听,很爽利地跟连长回了一句:“不,上尉!”
一直在连长背后给我使眼色的排长听了这个“不”字后,直接就苦笑了。
外籍军团的连队主官到战士的房间里来谈话,是非常罕见的。如果让我去学吹号、修车、叠降落伞,那我就去了,但去参加厨师培训我绝对不干。
后来排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说连长是好意,他在司令部开会知道下周一开始厨师培训,没回办公室就直接来找我了。而且他还对我说:“你们中国人不都喜欢做饭吗?”
我当时挺尴尬的,向排长道了歉,但还是不愿意去学厨师。排长问为什么,我没说觉得去炊事班做饭丢人,就说:“我怕影响训练成绩。”
“但在这个培训中你可以学到很多特殊的法语单词,很多你将来用得上的单词,而不只是武器零件的名称和稍息立正。”
听了排长这话,我突然想道:“对啊!平时正没时间学法语呢!”于是我立马回了一句:“是,中尉!”
“什么?你同意了?”
“是的,中尉!”
“好的,我会给连长打电话,你可以去准备了。”
“我去准备了!在您的指示下!中尉!”
就这样我去参加厨师培训了。
周一一大早我就去了团里的大食堂报到。
我还以为学厨的这三十天都会住在食堂里,没想到值班士官告诉我,只需要带上笔和本子就行。
于是我回房间拿了笔和本就出发了,一路上还忐忑会不会遇见熟人,如果他们问我去哪里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回答?告不告诉他们,我是去炊事班学厨艺的?还好时间还早,大家都刚起床,所以我这一路上谁也没见到。
空**的餐厅中央只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聊天,看他们面前餐桌上的笔记本,我便知他们也是来参加厨师培训的。我跟他们打招呼握手,但还是难免被他们反复出现的“你是中国人?”的问话刺激到。
我发自心底地对“中国人就是做厨子的”这样的话很反感,也极恐惧自己变成个厨师。
正在我做心理斗争时,一个老下士长到了。看到我们,他夸张地朝我们大吼道:“你们原来都躲在这里啊!”
偌大的空饭堂被他的嗓门震得“哗啦啦”地响,但大家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因为我们知道他虽然看上去身体强壮,长得也凶神恶煞,但实际上人很和气,也很幽默。
他接着朝我们吼:“你!你!还有你!跟我来!快点儿!”
被他点到名的学员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几个盘子走出来,我离着很远就看到盘子里全是巧克力面包、果酱、黄油、牛奶、焦糖葡萄卷——没想到今天的第一项任务居然是吃。
用老士官的原话说:“做餐饮首先要了解这个工作,了解它最好的方式就是从吃开始,什么时候你们自己都觉得手里的食物太难吃了,什么时候来饭堂吃饭的人才会有机会吃到好吃的东西。”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这支部队的饭菜是由我们这群个个都像饿死鬼一样,见什么吃什么,对食物一点儿也不讲究的饭桶来做的话,那这个部队的伙食质量肯定不会好过我们这群饿死鬼和饭桶的品味。所以老下士长一早的任务,其实就是来看我们当中哪一个不是饭桶或饿死鬼托生的。
让他遗憾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全是饭桶,吃巧克力面包时连掉在盘子里的渣都不放过。
接着理论课开始了。
第一周每天都是理论课,需要背书、查字典。我们很多人都以为参加厨师培训就是来练做饭手艺的,比如怎么把握火候、怎么配置调料、怎么摆盘、哪种杯配哪种酒等。结果一个星期的理论课就让这些梦想成为米其林厨师的战友像掉到了浴盆里一样,清醒了!
理论课是一位法国中士讲授,这位中士当兵前是学会计的,他人很文静,但也很精明。
最初几节课是讲食品卫生知识和厨房安全操作,比如用多少水和多少醋做成稀释液来给沙拉菜消毒;多高温度的情况下,储存什么样的食物既保鲜又能防止变质;什么佐料和什么蔬菜配到一起会对人体产生不良影响;如何洗手、如何搬运重物、如何防止香肠切片机切到手;如何杜绝煤气爆炸、机器漏电;等等。
然后就是了解各种奇形怪状的锅碗瓢盆勺叉刀钩都叫什么名字。
光是记这些理论,大部分人就快睡着了。我倒是挺喜欢,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背单词、学法语。
但这些单词中也有我不喜欢的。
一天下午的理论课,我们学的是厨具名称和作用,授课的那位中士手里拿起一个东西问大家:
“谁知道这个叫什么?”
我仔细看了看,其实就是一个圆锥形的不锈钢筛子,估计是洗菜或淘米用的,便开始在我的文曲星里查起“筛子”的法语怎么说。
我一向都很积极,因为每次上课我都不犯困,总是在积极地做笔记和查字典,所以授课中士对我的印象非常好。
但这次,当我正在低头翻字典的时候,中士故意打断我说:“哎!吴?”
“中士?”
“其他人不知道这个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是的,中士,我觉得它是用来洗米的,但我不知道用法语怎么说。”
“不,嗯……它不是用来洗米的,的确,大米和茶都是中国的特产。”
“查到了,中士!它叫Crible。”
“不,不……工地上干活的那个才叫Crible。”
“呃……”
“你真不知道它叫什么吗?”
“不知道……中士。”
“好吧,谁知道?没人知道吗?OK,不用记,吴,它叫中国人。”
“什么?!”
“中国人,对,写法和中国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帽子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们不戴帽子也不留尾巴(扎辫子)了,中士!”
“呃?可是电视中……”
“那是100年前的事!中士!”
“可词典里一直是这样写的,等下,对,是这样写的:Le chinois est un ustensile de cuisine. C’estunepassoire ine à grille, généralementconiquemaissouvente nformesphérique, utiliséeen particulier pour passer les sauces ou le thé……你能听得明白吗?吴?有不认识的单词告诉我。”(“Chinois”是一种厨房用具。它是一种细筛网过滤器,通常为圆锥形,但也有球形的,专门用于过滤酱料或茶)
当时我真想写封信给法国文化部要求改掉那玩意儿的名字,同时,跳起来打死那些坐在我周围大笑的战友。
第二周开始,我最忌讳的工作来了:给吃饭的人分餐和打饭。
我害怕干这个活,不是因为打饭这个工作很难,而是打心里还是不愿意让人看见我是一名厨师。
那些天,每当穿着白色厨师服和蓝格子厨师裤,拿着勺子站在饭菜前,面对一个个穿着作战服的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时,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闯关。
外籍军团的伙食以肉类、蔬菜和水果为主,生食比较少,做法上煮、蒸、烤都有,就是没有炒。肉有牛肉、蜗牛、鸵鸟肉、鹿肉、马肉等。他们碳水化合物吃得少,因为营养价值很低。
但吃碳水化合物会感到身体有劲,如果第二天早上要跑二三十公里,那头一天我们会吃大量的碳水,因为碳水化合物会转化成糖。但身体有劲并不代表身体健康。碳水不能转化为肌肉和血液里的营养,它只有热量和糖分。馒头不管吃多少个,都只是在摄入碳水化合物。没有肉,没有油,没有水果,就会导致体力不够好。
我们吃饭不吃馒头,只有面包,而且面包一年四季都是法国的那种棍子面包,只不过做得特别小,有十多厘米长,装在一个大筐里,通常每个人只能拿一个,因为是按照人头来分配的。
有一些人是不吃面包的,所以有的老兵可能会拿两个面包,但是很少会有人一顿饭吃两个面包,除非真的是特别饿,或者是想带回去到晚上再给自己加顿餐。
法国的面包不是用来填饱肚子的,它就是吃饭前用来垫肚子的,要想吃饱主要还是吃肉和蔬菜。而且那个面包也不是用嘴咬的,不仅咬不动,还会把牙龈给你割烂,因为它表面的那个壳特别硬,只能用手掰着吃。欧洲国家的面包都是这么硬,这就是他们通常的做法,我们中国人吃的软面包是改良过的。
我在外籍军团的十年没吃过盒饭。他们会做大米,但不会熬粥。也没吃过咸菜,法国人不吃咸菜,法餐里有一种腌橄榄类似于咸菜,这种食物是用来下酒的。
我们平时吃的东西脂肪含量也不低,但都是食材自带的脂肪。我们在煎牛排时是不放油的,因为牛肉本身就有油分,煎的时候不会粘锅。除非是做那些特别差劲的食材,比如做汉堡包里面那种打碎的肉块时,是要放油的,因为那些都是边角料,它本身没有油,会粘锅、易碎,必须放油。
越好的食材越不需要调料,就像喝威士忌一样,喝好的威士忌,是不需要放冰块、掺饮料的,都是把玻璃杯放到冰柜里面去冻凉了,再倒酒进去,或者直接把酒瓶放到冰柜里,这样喝的是它的本来味道。只有喝劣质酒的时候,为了压住浓烈的劣质酒精味,才会掺饮料。
法国人会做炒鸡蛋,但他们的鸡蛋都是提前打出来装在塑料桶里,一桶5公斤、10公斤,连鸡蛋清加鸡蛋黄,全都在里面,做饭时只要拧开桶盖,往锅里面一倒就行了。
部队里所有的食材,都是可以在短时间内批量烹制的,而且绝对不存在卫生问题。蔬菜是在工厂里就处理好的,并且切成了段,基本上把箱子一拆,往锅里面直接倒就可以。一个1000多人的作战单位,每个人的食量都特别大,但是每天只需要几个人就能做饭,其中真正的厨师只有两个,剩下的都是帮厨的。
比如做蜗牛,厨师只需要把蜗牛从冷库里成箱地拿出来,拆封后往烤箱里一放,定好预定的温度,就去忙别的事去了。时间一到,设备发出提示音,厨师就安排帮厨把烤箱里的食物拿出来,装车后推到饭堂的分餐架上去,完全都是流程化的,类似于麦当劳的工作方式。
大家用过的餐具分门别类放到回收架上。这个架子是自动运转的,餐具会被运送到水龙头下面,水龙头一直在向下喷水,第一道是滚烫的热水,第二道是加清洁剂的温水,第三道是高压的滚烫的水,最后是吹风加紫外线照射,再转出来的时候餐具就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
做好的饭菜,第一个吃的人是厨师,如果厨师觉得味道不好,就要把这个菜回锅再重新做一遍。如果觉得可以了,厨师还要把每一道菜里面的每一种食物,分别装一点儿到保鲜袋里,袋子上注明时间、是谁做的,然后把它们放到冰箱里,至少保存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之内,如果发现食品卫生问题,就要把这些封存袋拿出来,一个个地检验,查看到底在哪儿出了问题,这是一套流程。
厨师通常只有两个人,另外有五六个帮厨的,都是从战斗班调过来的,叫出勤务。一个士兵一年要出5次到10次勤务,每次一天。整个做饭的过程都是和食材无接触的,所有的人都要戴手套、口罩、帽子。
食堂里没有清真餐,但是军用罐头上会标注。
我在外籍军团十年,到过很多个海外基地,每个基地都具备这样的食堂条件,这是标准化程序,是最基础的。
法餐在军营的伙食里基本彰显不出它的特色来,我们吃的只能说是法餐体系里最垃圾的,因为绝大部分食物都是速冻的或者罐头食品,但是很健康。外国饭肯定没有中国饭好吃,它不像中国菜那样,有那么多种味道,有那么多款菜式。
在法国,隔两天就会有一辆卖比萨的车停在部队的大门口,有想调剂一下饮食的,有没赶上食堂吃饭又不想吃方便面和罐头食品的,就会出去买。不过做的口味很一般,却一点儿都不便宜。
我们开车出去训练时,经常会去途经的服务区里吃自助餐,拿着分餐盘买一份25块钱的配餐——一块300克的牛排,面包、薯条、配菜随便吃。
军营里的每个连都有自己的俱乐部,下班后喝咖啡、喝酒都可以。
学厨艺时我创造了一招学单词的办法,每晚临睡前拿一支笔和一张纸片,再拿一本词典,然后,随便翻开词典的任意一页,将左上角的第一个单词记在纸片上,同时看一遍释义。合上词典再任意打开一页,看一眼右下角单词的定义,再将这个单词记在纸片上,再合上再打开,再记。就这样反复记到20个单词,便开始回忆这些词的释义和拼法,一直背到0点才睡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边收拾床边看小纸片,没记住的就在纸片上加标注,上厕所或吃早餐时再看一遍。到了饭堂干活时,就蘸点儿水把纸片贴在瓷砖墙上,边工作边记。
当然这些记过的单词也必须会用,例如我背了一个新词“reconsidérer”,这个词就是“重新考虑”的意思。我一有机会就会把它放进与战友们的对话中:“什么?你要去偷那块奶酪?要不要先reconsidérer一下啊?”“我觉得他在打开这些罐头前应该reconsidérer,要不然万一开错了怎么办?”“那个谁迟到了,可能他睡觉前没有reconsidérer怎么定闹钟?”
基本上,所有的战友听到我这种语句后,脸上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他们觉得我既啰唆又装相,但我真的只是想练习法语而已。
于是我的说话方式就得罪了人。
那个人就是萨科夫,一位身高一米九、壮得跟狗熊一样的俄罗斯籍战友。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互相打招呼握手、互相尊重地望着对方,后来再打招呼他就背对着我了。再到后来,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休息时,他基本上不愿接触我,而且在言语里也对我越来越不友善。
萨科夫的法语比我还烂,只是因为军团中说俄语的人很多,所以即便他法语不好,也不会在工作和生活中太被动。
但到了食堂就不一样了,课堂上听不懂,答不上来,那就是没有努力,工作中做错了、失误了,那就是不称职。
每次轮到我和他一起搭档时,他若是把四季豆罐头里的番茄汁全都倒掉了,或者在鸡腿上撒了过多的盐,即使踮着脚尖我也一样会在他面前啰唆:“下次你是不是要reconsidérer一下该不该把汁倒掉?”“用这么多盐之前你就没有reconsidérer一下?”
我时常会感觉到,他那只和熊掌一样厚硬的手就快要掐到我脖子上了。
怎么办?
一天晚上我翻词典,无意间翻到了一个单词叫“Détestable”,看了一眼定义和例句,才知道词尾的“-able”具有“可能性”的意思。而它的词根“Détest-”,恰恰是“厌恶”的意思。
当时我就想,那么我对于萨科夫来说,是不是有厌恶的可能呢?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可能性去掉呢?到底哪里让他讨厌呢?
那天晚上我想得很累,单词也记不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在去厨房的路上,我攥着那张昨晚没记几个单词的小纸条,边走边背,边背边想。来到厨房外面,发现好多学员已经在吃早餐了,边吃边聊,特别高兴,空**的饭堂中,满是他们的欢声笑语。
我停在那里,隔着脱了油漆的木框玻璃窗,往里面观望着,心里也终于明白萨科夫为何对我不太友善了。
在这个集体中,大家相互间并无成见,无论你的出身、国籍、种族或信仰如何。那些平日对我还好的学员,包括各个教官,也许只是性格比较温和,不愿与我直言相对、造成难堪,唯独萨科夫,表现得稍微外露而已。
倒是我自己,从心理上和举动上脱离了群体。
好吧,既然想明白了,就别再像一个偷窥的愤青,隔着玻璃窗看饭堂里面的人了,是时候进去跟大家重新握个手了。
但法语,还是要继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