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梳洗完毕从宾馆出来,站在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先生一心要带我和女儿去喝香港风格的早茶,无奈我在家里的日子简单惯了,早餐不过一杯浓茶几片饼干而已,真要在这时候坐进堂皇的酒楼吃凤爪虾饺之类油腻物事,肠胃就有点消受不了。我说:“顶好找个小食档,清清爽爽喝碗稀饭什么的。”话音刚落,身后有个男人操地道的上海腔插了话:“这里不就是小食档吗?稀饭豆浆都有的!”我回头,这才看见说话的人戴一顶雪白厨师帽,正把他面前的小小蒸笼掀开,**性地展示其内容:是一笼四只乒乓球大小的鲜肉汤包,面皮雪白透明,中间露一点嫩红色肉馅。
我女儿一向是个饕鬄之徒,见了小笼包眼睛要发亮的。我先生久居香港,对家乡风味的小食更是情有独钟。如此,我们乖乖地服从指引,走进这家专卖早点的上海小食档。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上海人,穿利落的踩脚裤和毛衣,头发盘在脑后,普通话、上海话、广东话交替使用,在五六张桌面的店堂里风风火火跑成了一只陀螺。她一手端茶壶,一手拿抹布,不断地招呼客人落座,斟上茶水,介绍店里的各样吃食,帮客人选择决断,而后大声报给做侍应生的小姑娘。我女儿自然要了小笼包,先生要的是馄饨和锅贴,我要了豆浆和两根油条。老板娘劝我只要一根,说是多了会浪费。端上来一看,那油条果然胖大得不同凡响,切成两寸长一段,堆了满满一小盘。
出于职业本能,每到一地我总喜欢盯住身边的陌生人傻看。我发现店堂里落座的是清一色上海人,从他们的举止和服装看,显而易见是来这里出公差的中等级别的干部们,他们或三五一群喝着豆浆谈笑风生,或独自一人沉思地啃着糯米饭团。老板娘说隔壁就是中旅社的宾馆,在宾馆里住的大都是上海人,她这小店就是做这些上海人生意的。她说,人就是怪,在上海时天天盼着有机会进大饭店吃西餐,到了外面却又拼命惦记着家乡口味,喝碗粥吃碟酱菜也觉得舒坦。她还说,她到香港不过五六年时间,能租下这个闹市口的铺面做生意不容易。她这话我信,因为她身上的衣服是典型的五六年前在上海流行的款式。
饭后结账,记得先生付了六十多块钱,不便宜。
过几天我们搬到蛇口招商局在香港办的一家宾馆住。那实际上是一家内部招待所,其中大部分员工是从国内去的,无论语言和感觉都透着亲近。在我们那层楼面打扫的清洁工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稀疏的头发剪到齐耳,穿一件洗得很旧的花布衬衫,一条咖啡色涤棉裤,裤腿总是塞在一双黑色高筒雨靴里。她弯眉细眼,面色微黄,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一声不响地擦地、抹桌、冲洗卫生间,做事很勤勉。有一天她打扫房间时我和女儿正说话,她默默地听着,突然直腰问一声:“侬是上海来的?”我一愣,回答:“不,我是南京来的。”她亮起来的眼睛马上暗淡下去,使我顿时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歉疚。
经过简短的聊天,我知道她曾经是插队北大荒的上海知青,母亲在香港,她当年回城后找不到工作,就投奔母亲到香港来了。她说她有孩子在上中学,还租了一套房子,日子过得很不轻松。她替我把床底下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收拾出来准备扔出去时,说了一句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啊!”我当时只觉心里轻轻抖了一下。
她身上的衣服是大陆十五年前的式样,如今只在偏僻的农村能够见到。跟小食档上老板娘穿着五六年前的上海时装一样,时光仿佛在她们身上停留不动了。
那一天我们全家去玩海洋公园,在山顶上等着坐一种状似人造卫星的太空车,那车能载二三十个人,然后轻旋着沿一根轴上升,在最高处让游客观赏港岛全景。排队等候的时刻,呼啦啦来了一个庞大的旅游团队,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戴着一模一样的帽子,穿着比青山绿水更加鲜亮的衣服,说着,笑着,娇喘着,惊叫着,整个的旁若无人。他们都是上海游客,他们那一口尖利急促的上海话使他们远远地游离在其他游客之外,独自形成一种态势,一种气氛,一种很昂扬的亮丽的风景。
我忽然想到了小食档的老板娘和招待所的清洁工,不知道她们这些年中有没有来海洋公园逛过玩过?她们若是有朝一日和这些旅游团队的先生小姐们相遇,心里会不会后悔当初走出国门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