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海滩(1 / 1)

窗口风景 黄蓓佳 763 字 3个月前

是二月初一个不那么喧嚣的日子,既没到华人的春节,又没到马来人的开斋节,所以槟城的海滩有些潦落。松软的沙地上走来走去的都是兜售生意的本地人,他们手腕上都套着摩托艇的钥匙,用眉毛和眼睛表示出希望为你效劳的意思。天阴着,海浪也大,防鲨网被冲得撑不住劲儿似的。有一对外国游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拉手冲进浪中,不久又神情狼狈地上来了,因为风浪阻碍着他们游不上前。大部分的游客并没有跟海浪抗争一番的意思,他(她)们穿着泳衣懒洋洋地躺在椰树下的木椅上,或看书,或闲聊,脂肪堆积的白花花的皮肉泛出令人晕眩的光。

槟城是马来西亚的一个小岛,我记得在所有关于“二战”的资料中,它的名字叫“槟榔岛”,太平洋战争爆发初始就被日军占领,大约在战争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如今在城中还竖有一处华人抗战纪念碑,想来我的同胞们当年为保卫这片异国的土地,是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的。几十年后这里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依山临海的星级宾馆一溜儿排开,小小的槟榔岛阅尽人间奢华。

我们一家刚到海滩,跟着就过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华人。他瘦高个子,皮肤黝黑,脸上堆满很诚恳的微笑,不经意地跟我们说些天气呀游客呀之类的话题。我丈夫很自然地问起他的祖籍。在马来西亚,几乎每碰到一个华人,我丈夫都忍不住要提出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们,祖籍是福建,祖父那辈子到槟城来落脚的,父亲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家乡。“那么你呢?”我丈夫问。“啊,我回去过。”他笑得很开心。“回去找我的亲戚。很难找啊!”

我意识到他不可能没事到海边找游客瞎聊天的,就干干脆脆地问他:“想要我们做什么呢?”他立刻换上一副生意嘴脸:“飞不飞?不贵的啦,兜大圈四十块,兜小圈三十块。”

我抬头向海边望去,才发现空中飘了一顶伞状的玩意儿,有人被吊在伞下,伞又由下面的摩托艇牵引着,呼呼地在海面盘旋。我忽然想起来在《正大综艺》的节目里看到过这么一幕,那个导游小姐被伞绳吊起来的瞬间尖声大叫,很刺激的。

他在我们一家三口中很准确地捕捉住了我的女儿。“小姑娘试试吧?很好玩,一点危险也没有,只要记住降落时扯那根红绳子就可以了。”

四十块马币合人民币一百六十块的样子,玩一趟“空中飞人”算不得便宜。我问女儿:“想试试吗?体验一次冒险,回去写作文可是绝好的题材。”

女儿盯着海滩上又一个往身体上绑伞绳的人,不知道是羞怯还是害怕,坚决摇头不肯。我又怂恿丈夫:“你去吧,不试一回可惜了。”丈夫却矜持起来:“等会儿,先看看。”的确,眼面前跃跃一试的游客中还没有一个超过二十岁的。

丈夫对聊天更感兴趣,先问对方回国的感受如何,又问他怎么不想在国内做点生意?不是有很多马来西亚华侨回国办实业了吗?“怎么不想?没有本钱哪!”他叹息着。“国内的钱真是好赚,任什么东西都能卖掉。你想想,十多亿人哪!”我笑起来,因为这一路上听所有的香港人马来西亚人都惊叫国内的钱好赚。

两个男人很投入地谈着话,细数马来西亚的工资、物价、税收等等的情况。我在一旁替他着急,因为这一上午他还没有揽到一桩生意。看样子他是下定决心盯住我们一家不放的了。我想,万一到最后丈夫和女儿都不肯给他机会,只好我自己来一次“老妇聊发少年狂”,让他赚回那四十块钱。要不然他真是白陪我们说了这么多话。

一阵风吹过,忽然就下起了小雨。开始我们还坐着不动,以为这雨眨眼会停。他在我们对面蹲着,也一动不动。后来雨下得大起来,海面上已经朦胧一片。我说:“去躲会儿雨吧。”他就起身,一再叮嘱说:“雨停了还来找我,我的伞最好,会让你们满意。”

可惜雨很快变得如同瓢泼,我们只好在雨中打的回宾馆。第二天我们离开槟城去吉隆坡。我心里始终对他怀了一份歉意,因为没让他挣到那四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