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的九月下旬,电视连续剧《新乱世佳人》的剧本策划班子住进了常州郊外青山庄宾馆。班子成员共六个:北京的电视剧制作人马中骏;编剧魏人;南京制片人范小天;北京舞蹈学院教师王玫;特别聘请的电脑打字员小曹及本人。六个人分别从北京、南京赶到常州青山庄集合,初见之下彼此并不都相识,半小时后已经厮混烂熟,感觉上竟是分外投缘。
天时地利人和。长篇电视剧的操作就此拉开帷幕。
原著《翠》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意识要“为女人而写”的一部长篇,其创作意图,去年我曾为《扬子晚报》撰一小文说明过。我说,男人是参天的树,女人是绕树的藤,风暴到来时,大树喀啦啦齐根断了,藤却不能死,因为她是母亲,她必须庇护着儿女们在人世间艰难行进。她步步踩的都是荆棘,流出来的血和泪足以把所有的脚印注满。悲剧在于:无论她有多么聪慧灵秀机敏刚强,个人的力量终是无法与社会抗争,她的结局是一种时代的必然。
小说五十万字。电视剧暂定为四十集。按我们大家的估算,策划完全部大纲约需十天左右时间。当然十天中的分分秒秒都很可贵,浪费每一点都是犯罪。当天中午到达青山庄,放下行李进餐厅吃饭,饭后刚回房间,电话铃脚跟脚地就响了,制片人马中骏吆喝我们集中讨论。第一个话题是给电视剧取名。《翠》是小说名,用作电视剧名过雅,不合适。《新乱世佳人》很切题,却又落了俗套,目前阶段取名“新”什么的太多。舞蹈教师王玫是《翠》的诚挚拥护者,描述这一个字给人的意念上的扩展和回味,直说到她自己的眼睛里也带上了翠色。我是无可无不可,感情上喜欢自己取的名,理智上又赞同别人取的名。少数服从多数,最终《新乱世佳人》得以通过。好在不到制作片头字幕的时候,还有进一步磋商的余地。
紧接下来讨论第一集内容:人物如何出场,如何入戏。都知道电视剧不同于小说,开篇第一集至关重要,头开得不好看,观众就不爱理你这个茬儿了,纵使后面的内容精彩纷呈扣人心弦,人家把频道都换过去了,你演给谁看哪?
这就用得着魏人的脑子了。毕竟是海马工作室的,编过《龙年警官》,编过《编辑部的故事》,多年的编剧生涯使他熟能生巧。他端把椅子往打字员小曹旁边一坐,手里哗哗地翻着小说原稿,嘴巴也同时“开说”。从人物的身形容貌,到故事如何开头,展开,**,收尾,到镜头调动,到气氛渲染和音响效果,他一气说了个昏天黑地。北京人的会“侃”,我算又一次领略到了。可怜小曹在打字盘上十指翻飞也跟不上他哗哗如流水的讲说,不得不一次次打断他的兴致追问前言。仔细咂摸他从小说里拎出来的内容,还真是大差不离。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见世上的聪明人实在多多。
细细讨论完这一集内容,静候小曹把题纲整理打印出来,天色已暮。沿着横穿养鱼塘的长长的回廊走向餐厅,众人心情皆悦。青山庄宾馆风景静谧安详,可惜我们无暇细赏,晚饭之后接着又“顺”下面的内容。男人们都是夜猫子,越晚兴头越足。我却不行,勉强支撑到十二点,脑子尚能思维,眼皮已经是沾了粘合剂一般。“老板”马中骏总算懂得体察民情,恩准放我们回房睡觉。岂料我上床之后反倒兴奋,目光炯炯,思路清晰异常,不得不爬起来吃两粒“安定”。
第二天一气拉出前八集提纲,进展可谓神速。须知这艺术上的东西,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观点,来者又都是自认权威,自我感觉极好的,逢到有分歧之处,四五张嘴巴一齐开口,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若非钢筋铁骨的屋顶,怕早就掀翻开去了。几个人中,魏人是典型的北派作家―能说。他的一张嘴是黄金龙头,任何时候稍稍一拧,就有大水哗哗地流出,其间几乎不需要有一分钟的思维过程。此时你若定睛注视他不停闭合的嘴巴、但见一根沉甸甸的舌头在口腔中飞速搅动,厚重的质量和灵敏程度极不相称,令人心中惊异。范小天则不愧为《钟山》的资深编辑,他的文学感悟性之好,同样使我佩服。最好笑的是他缺乏冷静,一到全力维护自己观点的时刻,全身就如有刺唰地张开,明晃晃横冲直撞。最激动的时候,他会为无法准确表述自己的直感而万分痛苦,迫切地在我们之中寻求支持,寻求不到,使痛斥我们的愚钝,失望到仿佛世界已到末日。这时的他会穿着拖鞋跃上床去,从这头大步走到那头,浑身上下滋滋冒出火星,惹得一屋子人窃笑不已。马中骏是他们之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个,从思维到语言都比别人慢着一拍。总是等我们唇枪舌战争论完了,他那里轻开口慢出声,极简练的一两句话概括他的意见。说他是我们中的“消防队员”,应该算得恰如其分。
一天的讨论下来,人人精疲力尽,双眼充血,喉咙肿痛,咽喉片成了房间里最抢手的东西。都说这样的“策划”只能偶尔为之,若情绪经常处于此种境地,怕是要不多久身心俱被掏成一个空空的壳子,不死也得成白痴。
三天拉出全部提纲,再花两天时间从头细捋一遍,拎出人物性格,强调戏剧冲突,找准全剧**,就这么群策群力的,把我心爱的主人公董心碧一步步地逼到绝境,把她的身体用利刃割出无数道伤口。谁说世上屠夫是最残忍的职业?须知作家在纸上杀人更加冷静惨烈直逼魂魄!有时候我想着剧中的情节,竟会不由自主浑身哆嗦,胸口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最后一天,把提纲修改完毕又打印了几份,全部策划工作至此结束。中午吃“散伙饭”,轮到马中骏情绪高涨,即席发表演说,言词恳切,欲罢不能,差点误了大家的火车。紧赶慢赶,总算没让车票作废。待到在车席上坐妥,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我突然惊慌地发现,所有的人都开始轻松愉悦了,只有我是沉重的不安的,因为我还有几十集的剧本要写,漫长的写作过程中,天知道我要脱几层皮才能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