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四十,便不免要回头检视一番半辈子走过的路。这一检视,便找出缺憾来了:从事写作二十余年,竟还没有细细写过我的故乡如皋。
不是未曾把故乡放在心中,实在是“故乡”这个词儿太过沉重,一直宝贝似的藏着,不敢开口对人说,不敢提笔胡写一通,怕糟蹋了她的灵魂容貌。
想着:这总是一笔债啊!迟早要还的呀!就下个大决心,准备动笔了。
有那么一点点我母亲家族的影子。小时候我跟外婆最亲,躺在老家大屋前青砖漫地的天井里乘凉,鳞鳞爪爪听外婆说着那几个死去的姨妈和舅舅,说着家里从前的繁华和之后的破落,还有她的几乎是传奇的一生,就有无数细小的念头飘浮上来,积存在脑子的深处。此番动笔之前,特地对我的母亲作了“深入采访”,请她将所有能记起的旧日生活细节统统用纸笔写下,连当年家中的房屋结构都详尽描画下来:哪是正屋,哪是书房,厨房客房偏厅敞厅又在何处,几处大院天井如何连接,等等等等。甚至当年的物价、米价,什么年头用什么钞票,我都问过了从前在银行里做事的我的大伯,力求细节的真实。感谢我的同事借我几本《如皋文史资料》,又在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两册“台湾如皋同乡会”编纂的《如皋文献》,一下子如虎添翼,自觉心中很有了些底气。
原计划写满六十万字,分“春夏秋冬”四卷。考虑书名的时候,脑子里涌出来的全是故乡田间小河春夏的景色,以及水一样轻灵的女人的身影,因此拣了个单字为《翠》。后来书出版的时候,出版社考虑到改编拍成的电视连续剧《新乱世佳人》已经声名大振,为配合发行,遂与我商量,可否顺着电视剧的名字来?我这人一向随和,不喜计较,也就随他们改动去了。其实心里很钟爱“翠”这个字,觉得不用是很可惜的。
动笔的时候就想,将来书写成了,要改成电视连续剧,拉上一个浩浩****的剧组到家乡来拍戏,也借机替家乡扬一扬名,让全国的百姓都知道江苏有“如皋”这么个地方。怀着这么个心思,构架全书人物情节的时候是尽量朝着故事好看这个基准上来的,我相信在日后的写作中也基本做到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意识地为女人而写的书。中国女性的特点,一为柔,二为韧。柔中有韧,韧中有柔。狂风骤雨、雷鸣电闪的战乱年代里,男人们像松柏,因为太多的磨难而嘎啦啦齐根折断了。女人们是绕树的藤,树倒了,藤未断,她们顽强地活下去,只为守护那一片被**得不像样子的自己的家园。她们用身子支成围墙,为家园遮风挡雨;她们吐出汁液,以替代雨水浇灌那一片干渴;她们毫不留情地、以女人才有的狠毒去绞死野草杂树,一心一意使园中的幼苗平安生长。她们的奉献虽然自私,却也不失伟大,因为其中毕竟有一种精神,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升华为宗教。不信你到寺庙里留心留心,跪在神坛前烧香磕头的虔诚者中,男人们大多是为自己祈祷,女人们却大多是为家人祈祷啊!
小说的女主人公董心碧自幼身世坎坷,偶然的机会嫁给北洋军队中将军需官董济仁之后,命运似乎有了大的转折。她为董家生育了五女一男,相夫教子,精明持家。却不料时世变幻,风云突至,丈夫病逝于抗战爆发前夕,逃难中大女儿死于难产。此时的县城在日伪、国民党、共产党、地方武装、青帮等多方势力争斗中风雨飘摇,心碧得城中名医薛暮紫相助,竭尽心力和手段使董家这条小船不致沉没。厄运接踵而来,心碧为家族生存,把中国传统女性的聪明才智和坚强柔韧发挥到极致。她的儿女们渐次长大,个个如花似玉,明艳照人。二女儿、三女儿分别追随恋人参加了新四军和国民党,又双双死于内战。四女儿生性孤傲,以自杀而结束了一场奇特又畸形的爱情。唯一的儿子克俭被坏人教唆,从小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最终为鸦片所毁。剩下最小的女儿,又远在他乡,骨肉分离。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无法回避自己的悲剧命运,董家的结局是时代的必然。
小说写到三十万字,一大半的人物已经出场,有的已经走完了他们的生命历程,有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好戏刚刚出台。此时未完成的打印稿被独立制片人范小天和马中骏偶然看到,他们立即拍板与我签了合同,要投巨资拍摄这部电视连续剧。又因为拍摄要赶周期等等原因,我不得不放下正在写的小说后两卷,在一个极精干的策划班子的帮助下,着手撰写电视剧本。我当时提的唯一条件是:剧组必须开进我的老家如皋拍摄,最起码也要用上一部分有关如皋的镜头。
剧本前后写了半年。先定为四十集,写的时候力求情节紧凑,缩短为三十六集,最后一稿再忍痛压成三十集,把水分榨得干干的,一心想弄成一部电视精品。
春天的时候制片人带着导演、摄像、美工一拨人马赶到如皋看景。怕有关负责人不买账,走前还请几位领导写了介绍信。几天后制片人回宁,告诉我拍摄计划不可能实现,一是如皋的景不够漂亮,拍在镜头里不好看;再者如皋人太不热情,没有人出来接待不说,连一个“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董小宛故居,还要收剧组每天拍摄费一千元。此外招待所的住宿费也没有任何折扣可打。如此,上百人的剧组在如皋一住几个月,开支就太大了。制片人几天后带着人赶到苏州。苏州的景当然令人喜出望外,最欣喜的是苏州人开放意识极强,有文化品味,不失时机地抓住每一个宣传展览自己的机会。开拍摄协调会的那天,苏州从市委书记到公安局长、旅游局长、文化局长都到了会,全方位地表示支持。剧组下榻的吴县招待所五折收费,被摄像和美工相中的一处苏州园林免费提供拍摄,旅游局赞助了一部分服装费,公安局提供了用车的最大方便。当然,这一切都是苏州人所做的无形广告,全国乃至港台、东南亚一百多家报纸及电台、电视台报道了《新乱世佳人》在苏州开拍的消息,拍摄档期中无数记者赶到苏州采访,几位港台大明星在苏州出现引起了轰动,这不都是苏州人得到的回报吗?
参加了在苏州国际会议中心举行的盛大开机仪式之后,说实在的我为如皋可惜。他们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靠近身边的机会,使我对故乡的一腔热情无处奉献。
因为拍摄地点的转移,剧中所写的“海阳”不得不临时改为“东吴”,以符合镜头中出现的场景。一些我专为如皋而写的风俗民情景物,也只能删去罢休。为此我心中颇觉耿耿。
写完剧本之后重新返回头完成小说。却因为半年中被剧本折腾得心力大损,有精疲力尽之感,六十万字实在感到艰难,最后写成了四十五万字结束。如此,小说的前半部比较舒展,风俗民情一一从容道来,后半部的情节就过于紧凑,显得故事性太强,有点匆匆直奔结局。得到的教训是:一心不能二用,下回要改编电影电视什么的,一定要在小说完成之后再谈。
值得欣慰的是电视剧挺成功,据说是一九九七年全国卖得最火的一部连续剧。我要来一套录像带,花三天时间从头到尾看了。看最后十多集时,我的眼泪没有干过。本来以为被自己盘得熟透的东西,再看感觉就麻木了,其实不然,视觉的艺术毕竟不同于写在纸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