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1 / 1)

窗口风景 黄蓓佳 800 字 1个月前

“少年”只是一种提法,其实那时候我们都不再年轻,拎着简单的行囊跨进北大校门时,有的二十出头,有的却已经三十挂零,两鬓有了一根两根的白发。

“少年”这个词不该单指年龄,它更多的是说一种心态,一种极致——生命力无忧无虑的张扬,自由自在的张扬。大学时代是真正的少年时代,生命之花在那时候开得蓬蓬勃勃,恣意汪洋,绝不会想到蓬勃过后还有精疲力尽的萎谢。

我曾经拥有一把单人宿舍的钥匙,逃课的时候我躲在这间宿舍里写小说。后来小屋被我的一帮热爱从政的同学看中,他们三两头的邀齐了到我的小屋聚会。有时候我坐着静听他们的高谈阔论,更多的时候我备好茶水,掩上门,让他们热气腾腾造出一屋子的烟雾。我记得有一回我们谈论过毕业后集体要求去青海的事,我们热望着开垦那片不毛之地,像从前美国人开发西部。虽然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但是我至今相信,如果当时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我们是会热血沸腾齐声响应的。少年时代不就是渴望冒险、渴望奇迹、渴望着万里驰骋的壮举吗?

又记起了北大操场上那一片无垠的月光,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月光下散步。三四个雄心勃勃的男同学,夹着我一个迷醉于文学的女孩子,阵容颇有点奇特。他们的话题始终带有铁血兵刀的悲壮,却总是在我的无边幻想中被裹进一团润湿的海绵。我们沿操场一圈圈走着,长长的身影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合为动**的一片。那时候我们的心里,翻卷着的只有崇高,只有浪漫,还有挥之不去的月光下的诗意。

很多年过去了。真的是很多年。我们那一群同学中,职务最高的已经做到了中央首长那一级人物,我常常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中看见他恭坐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大约我们在彼此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缘故,这么多年中我从来没有机会再见过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间烟雾腾腾的女生楼里的小屋?我的另一个同学,曾经意气风发过一阵子,毕业后我见过他两次,他目光闪闪大讲特讲他的从政方案,他对自己所领导的文化工作的展望。他**如火,走在他身边时能感受到炙热的烘烤。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几乎是孩童的天真。我对他说:“你是个悲剧人物。”他笑着责备我是泼他的冷水。果然,不久之后他销声匿迹了。近日我得知他的下落,打电话过去联络。我以为他会情绪不佳,心意沉沉,谁知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年轻高亢,笑声朗朗,仿佛过去的几年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脱离了政坛,重新迷恋起过去曾经迷恋过的艺术,并且已经小有成就。他开玩笑地说我是个魔女,那么早地就预知了他的结局。放下电话我就想,四年北大生活不是白过的,一个人若有了丰厚的底蕴,才会在谈笑间面对世事沉浮、潮起潮落。

我的同学都是好样的,他们真像一颗颗种子,撒到哪里总能长成大树。他们也经历过这样那样的磨难―从幻灭到冷静,由浪漫而理性,结了婚又离婚,一个职业不合适另换一个,但是没有人因消沉而倒下,他们对人生有足够的准备,知道这世界是由无数个失意和得意而组成。

我有个女同学,她很早去了美国,在美国结婚,在美国生了一双儿女,开一间电脑公司,有自己的花园洋房。但是她得了癌症。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回国住院,我特意赶去看她。她**一颗因化疗而剃得精光的脑袋,微微的笑着,平静地跟我说这说那,用英语指挥她的儿女为我的孩子拿玩具和零食。她既不惊喜也不伤感,仿佛我们之间没有相隔十年的岁月,一切都跟昨天刚刚见面一样。分别的时候,她神情自若,请她的丈夫替她送我。出了病房门我忍不住泪眼模糊。我想她是知道自己命若琴弦的,她每天面对患难与共的丈夫,面对身边一双绕膝的儿女时,心海里莫非没有一丝一毫惊涛骇浪吗?她的坦然和安详决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曾经在文学历史的书籍中浸泡过四年,她住得什么叫生什么叫死,明白死亡到来的时候没必要哭天怨地。

我为我的少年的同学而骄傲。蓬勃的生命之花会结出大而坚韧的果实,几十年后我们回顾一生的时候,用一句“荣辱不惊”来概括所有的风风雨雨,该是对自己的最高评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