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鲜(1 / 1)

窗口风景 黄蓓佳 891 字 1个月前

在我的家乡,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坎,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有这么一户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拿准了要出新娘子洋相的。岂知新娘子并不悚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哪有做鲥鱼刮鳞的呢?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看呢。

故事原本是为从前在夫家受窝囊气的小媳妇们出口气编出来的,从中却也能见鲥鱼当年在市场上的地位。我的家乡是出产鲥鱼的地方,小家小户的女儿尚且轻易不能见识,它的珍贵也就不言而喻了。我小的时候,市场上鲫鱼鳊鱼只卖四五毛钱一斤,鲥鱼的价钱是五块。而且买鲥鱼不论“条”,论“片”。如果你说“买一条鲥鱼”,一街的人都会瞪大眼睛看你,以为你钱多了撑得慌,跑这儿发颠玩甩。

我记得十二三岁时在姨娘家吃过一次鲥鱼,父亲说他在更早的时候也往家里买过一次,为此在“文革”中还受过批判,说是生活奢侈,我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依稀中鲥鱼的味道兼有海鱼和河鱼的特点,鲜肥细嫩自然是少不了的。说句实话,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围桌吃饭,兄弟姐妹个个如狼似虎,甭管是鲥鱼草鱼,眨眼间风卷残云囫囵下肚,哪顾得含在口中细细品味!倒是大学毕业工作之后有机会在宴席上吃过几回封鱼,那做鱼的方法合乎规范,是切割成片,连鱼鳞扣在盘中清蒸的,只是鱼肉老得要使筷子去捅,且吃在嘴里木渣渣全无鲜嫩感。懂行的人说这是放冰库冻过的,也有说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鲥鱼。不管怎么样,此后桌上再有这道菜,我是坚决不碰。

长江的另一鲜是刀鱼。这玩意儿大概天生比鲥鱼的繁殖力强,到如今市场上依然年年有见。才上市的刀鱼价钱可观,要卖到近二百元一斤,清明之后便一天天下落,最后五块钱也能拎回一小串。清明之前的刀鱼我是从来不买的。衣、食、住、行,我在其他三件事上一向不吝花钱,唯独对“食”的消费观念趋于保守,不喜欢赶时鲜贪口欲。都说刀鱼一过清明刺就变硬,在我看来这不妨碍人们对鱼肉本身滋味的鉴赏。鱼价跌到十块二十块一斤时,便可以美滋滋拎回一串,清蒸时将同时上市的鲜竹笋切上几片覆于葱姜之左右,放进微波炉中只需五六分钟,盘盖一揭,热气扑面,鲜味能把你熏得跌一个跟头。

长江中的鮰鱼鱼如今也成了餐桌上的珍品,价钱卖到了以百元来计,这是我没有想到过的。前几年偶然听人说起此事,才想起自己的确是多年没有吃过了。记得从前在扬子江心的长青沙小岛插队时,江边有很多打鱼的小划子,渔人将刚打上网的鲜鱼装进小口竹篓,挂在船舷侧边,那竹篓里鮰鱼不是什么稀罕货色。有一次我到泊在江边的拖轮上去玩,赶巧在船上吃了一顿午饭,剁成拳头大小的鮰鱼肉块是盛在脸盆里端上来的,堆尖的、颤巍巍的一大脸盆,只要你不嫌肥腻,尽管吃得嗓子眼里冒油就是了。

去年五月初我随家人回故乡探亲,途经泰兴,在泰兴师范学校门口一个对外营业的餐馆里吃饭,特意点了“红烧鮰鱼”这道菜。鱼是刚出水的鲜货,餐馆大师手艺也佳,一大盘鮰鱼端上桌来,油汪汪红亮亮的。我弟弟先挟第一筷,大家的眼睛全直愣愣观察他的反应。只见弟弟舌尖一抿,喉结一滑,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惊讶几分震撼。众人心中忐忑,以为又是一道名不符实的菜,刚觉泄气,弟弟的筷子已经稳准狠地又伸进鱼盘之中。众人方才醒悟,纷纷举著,也是片刻间的风卷残云。最后剩下拇指大的一块,众目睽睽之下都不好意思独享,被我女儿毫不客气据为己有。这盘红烧鮰鱼的确是我近年间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后来回程时在扬州停车打尖,找了一间不算小的餐馆,又点了一盘红烧鮰鱼,滋味却远逊于前,令人大大地失望。可见世间好东西是不可有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