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里集资盖的住房即将完工了,如何装潢的问题开始提到了我们的议事日程上。有一天抽空去看新房子,在满地的建筑垃圾中磕磕绊绊爬上楼去,站在属于我的一扇窗户前,看见楼前那片满目凄凉杂草丛生的空地,就想有关部门会不会发一个善心将空地平整得像个样子呢?平整了空地之后会不会再发善心植上草皮呢?植上草皮之后会不会允许我们在四周或者中间或者东南西北某一个角落栽种四季鲜花,弄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住宅环境呢?
再想下去,前景其实也很明白:植好的草皮不久便会被路人践踏成不忍碎看的癞痢头,再不就是很快被疯长的野草纹杀、掩盖。鲜花至多只开一季,某一天早晨你会发现连花朵带蓓蕾被人掐个精光。然后箱来了雪来了,月季玫瑰芍药**在寒风里枯成干柴,不待来年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国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有善始没有善终,所以干脆一开始就浇成水泥地倒也省事。
我不知道中国人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爱面子的民族?在穿衣问题上,我们总是喜欢把破的穿在里面,把好的穿在外面。内衣可以破破烂烂、皱皱巴巴、污迹斑驳甚至打上补丁,外衣一定要光鲜体面,是衣橱里最好的货色,是倾其全力精心购置的爱物。在住房问题上,恰恰相反,我们总是把房门里面的天地弄得豪华温馨、光亮照人,而房门之外——从院子到单元门洞,到楼梯,到走道,杂物纵横、灰尘累寸、蛛网遍墙。走在这样的住宅区里,那真叫满目肮脏,毫无愉悦和情趣可言。我们却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我们每天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走进走出,对周围的灰暗视而不见,心安理得。
是中国人正处在一个埋头发力奔小康的过程中,暂时没有多余的财力来顾及住宅环境的美观吗?可我走进过很多新近装修的家庭,那里面的豪华奢侈程度是远远超出欧美普通人家的住房的。每家拿出铺一间木地板房的钱,足以让楼上楼下的环境焕然一新。
是中国人过于自私,“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也未必。很多住在底楼拥有一个小小庭院的人家,那院子里不也就是堆几个破烂瓦罐,栽几盆小葱小蒜,缠一棵两棵丝瓜扁豆?偶有些种着花花草草的人家,种下去的植物大多不修不剪,任由它们枝权纵横,然后在一年的很少几天里开出几朵小小的赢弱的花。更有那些所谓“高档别墅区”,比如从苏州到上海一路上连绵不断的洋房,红红白白的墙壁之外,不也就是光秃秃了无情趣的乡村柏油路吗?
我只能想,是多年的贫穷和无数次残酷的政治斗争把我们的心磨得粗砺了。我们缺少一种精心修建美好家园的安详平和,倒时时有一种“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苟且度日的慌张。我们对鲜活的、有灵性的、充满阳光空气和香味的世界麻木不仁,急于攫取,懒于付出。我们有时间宁可在琐碎的唠叨、煎烤蒸炸的厨房或喧闹的麻将桌上度过,也不肯俯身在一盆花上,去抚摸它们汁液饱满的叶片,轻嗅它们可爱动人的芳香。有时候,当我们想要给居室增添生气的时候,我们宁可去买一点真假难辨的仿真花,因为它们不需要我们付出爱心和辛劳。
相信去过欧洲的人都会惊叹和喜爱那里花园般的环境。他们普通的住房里也就是化纤地毯、壁纸、白色的涤纶窗帘,可是他们的房屋外墙年年都要用涂料或油漆刷上一遍。他们在房前屋后遍植草皮和鲜花,每一块巴掌大小的泥土都会被他们匠心独具地利用。每一个周日,你可以看见男主人用租来的剪草机修剪草坪,看见穿花布衣裙的妇人给花盆换土,用喷壶浇水,把木本的植物剪出漂亮的株形,就像给他们心爱的孩子精心理发。早晨,送报送信的邮递员把手伸进木栅门上的信箱,手背会触到放在信箱上的一盆丝绒草的柔软叶片。傍晚,工作归来的父亲站在门外按响门铃,他先闻到了垂吊在门框上的矢车菊的清香。他会幸福地叹息一声,心想他回来了,他嗅到家园和婴儿的气息了。
中国人的理想家园是什么?欧洲的现在应该是我们的未来吗?我说不准。毫无疑问我自己是喜欢窗前窗后有一片小小花园的。我更想我们城市所有的大楼前、所有的院子里、所有的门廊和窗台上,都有四季鲜花常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