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我常常会想起H说这话时的样子。
我住在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当越来越多的压力无法闪躲，越来越多的痛苦无法消化时，总是会想起H——很多年前，离开闹哄哄的家乡，到英国乡间生活的朋友H。我有一天夜里忽然收到她的email，她说：“我看完了The September Issue（《九月刊》），请你快变成Anna Wintour（安娜·温图尔）。”我回：“H，我仿佛已经老了，失去斗志与乐观的能力。”
H在社交网络的头像，是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打着细长领带的苗条女人，就算是男人装，她始终还是女人中的女人，潇洒女人中的潇洒女人。她喜欢Hyatt（凯悦）酒店、白色捷豹车、Dolce &；Gabanna（杜嘉班纳）、金发美男子，最最喜欢的就是自己。
她回email安慰我：你选择一个男人、一块地、一栋房子，选择一道风景，选择一种方法死去，这是很多女人一生做的事。如果有一天上苍把所有都没收，你会选择在路上。选择一张舒服的床、一段睡前小夜曲、一个小酒馆，选择一段有趣的事业、一群懂得的朋友。这也是很多女人一生做的事。人生根本就无标准。
我们20岁出头就认识，她懂得讲妙趣横生的笑话，她说我们最终都在选择一个令自己觉得有所寓意的人生。被打败时，我总需要H。她躲在清净乡下，我在人潮打拼。她说：“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来找我，我在乡下有个房子，海上还有艘帆船，你烦了，就来闭关写东西。”
今年又有过不下去的时候，于是我想去找她。习惯了在海外生活，她每年回来，待不久又走了，坐在出租车里，望着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她对我说：“我还是早点走吧。”尽管她总是说：“我骨子里始终是上海人，家住虹桥路，地地道道。”
“你来，我带你兜兜风，看看展览，夜里喝点酒。度假的治愈是被高估的，换一个地方吃喝并不管用，不过见一见过得不一样的人，心和脑也许能获得自由。”
H爱开车，会驾驶帆船，过不了多久，连螺旋桨飞机也会了。我加了个通宵的班，坐了早班机去伦敦，粉底再厚都已经盖不住毛孔和黑眼圈。她神采奕奕在国际到达等我，抹着红唇，质地上乘的白衬衣，铅笔裤，一双高跟鞋，小腿绷得还是那么紧，打扮永远不像是住在乡下的人。“亦舒女郎啊亦舒女郎”，我感叹。她说：“我从来不看那些小说，以后生女儿也不会让她看的。”H说：“我可比你接地气多了。”她喜欢脚踏实地的事业，她是中国的、尖锐的、聪明的、感性的。在英国靠一家广告公司保持体面生活，她的事业相当不赖，天天与艺术打交道，不住在城市里，与虚荣的人群刻意保持距离。乡间是她的欲望，她说：“有欲望的女人会与世界赌上。”
她的车这次换成了捷豹XF，果真是时髦人。我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贝克汉姆代言这款车，太是H会选的了。电子旋转换挡控制在我入座的瞬间，缓缓升起，这是握手礼，欢迎来英国。英国人真是爱钻研这些细节，绅士情怀流淌在血液里。不是粗粝的拧动，是缓缓升起的“握手礼”，服了服了。“越是女人，越要开好车。小贝这种靠皮囊走红的球星，那么多年过去，竟然没有垮。他老婆在时尚界脚跟站得稳稳的，这种金牛座，还真是奇迹。奇迹是藏起来的炸弹！”
她开着车带我奔跑，讲着她觉得生趣无限的笑话。窗外的风景渐渐清静，渐渐开阔，渐渐迷人，黄昏的光线是纯金色的。英国的乡村是避世特别完美的地方，安静却不消极，充满生机，好像涉世不深的少女带着活泼纯真又憨厚的气质，清新得不带一点势利。伦敦是客气又有距离感的，跟上海很像。乡下就不同，牛津又野又淳又香，就好像一头小牛。
“我累得跟鬼一样，做着很多不称心的事。”我等不及安顿，就开始哭诉。
“我今天跟版权搞了一天，不称心是人生常态，称心其实才是人生的彩蛋。”
有时候住在什么地方比一切都重要。有时候又觉得身边是谁比一切都重要。我大概还是太贪心。
“如果觉得不够称心，就来我这里，你必须自己找快乐。”
“快乐是什么呢？”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
H打开一首歌《Time in a bottle》（《时光宝瓶》），Jim Croce（吉姆·克罗齐）的声音从英国国宝级Merdian（品牌名）音响流出来，除了这音乐，没有更多的分析与安慰。车子在英国的乡间路安静飞驰，黄昏连接暮色，暮色连接黑夜，没有尽头，却万分享受。我闻到陌生又亲切的空气，要打起精神。
我再一次来到她家，曾经有很多次，我都在这里，打开窗户，就看到青草和河流。
我感激这个女人，每次坚持不下去，我就想想她那么坚强、勇敢、精彩地活着。我在纽约的冰天雪地哭成傻子的时候，她对我说 ：“你不要哭，快点回家去。”
“你来英国，随便干些什么都行。如果什么都不愿意做，就待着，把这里当成家。”她倒了杯酒，让我喝下睡觉。
牛津郁郁葱葱，流星划过夜空，仿佛时光停滞住。
一大早我看见她早起，在厨房忙碌，在跑步机上跑步。她常年保持着运动习惯，从来不赖床，也从来不曾胖过。我撩开窗帘，外面是青草和河流。她把白色捷豹开出车库，纤长挺拔的身影，穿得干练精致，我忽然就明白，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
厨房里有做好的早餐，咖啡机旁边搁着一张纸，是H上班前写的：
有些女人，她的好看是因为她痛苦，她迷惘，她要与这个世界争斗，以为可以施予这个世界影响。我买咖啡的时候在店里又闻SinéadO'Connor（希妮德奥康娜）的《Nothing compares to you》（《无人可以取代你》）。轮到我付钱的时候，居然在店妹的面前不由自主地落泪。我对世间奇异才华的女子们心生敬仰，无比珍惜，也因此当我看到她们对世界妥协后的颓败容颜时，会悲伤与哀愁。
而你，不要妥协，永远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