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小说)(1 / 1)

我又开始重新旅行。

过去三年,所有一切有可能的时间全部都给了一个人。一遍遍跑回伦敦,到他身边。我好似已经不会另做打算。国定假日、带薪年假,甚至不顾老板的冷眼,扣薪水就扣薪水,只是为了回到那个有高高悬窗的房子里。三年里,有一次还因为冷战,彼此错过。我到伦敦那天,他乘机到了北京。然后就是无尽的纠缠,一次次争吵后的拥抱以及亲吻中的平息。可我已没有勇气再回英国。英国是我的什么呢?第二故土?爱情的念想,还是一个梦?

我不懂得旅行,实在是笑话。在旅行网站的统计中,我的记录打败了地球上98%的人,32岁之前,已经周游了世界。“一个东方人,总是梦想着世界尽头。”过去他总这样定夺我。我风尘仆仆,明亮健康,说着连东南亚都不想去,离开熟悉的文化,越远越好,才是我的旅行观。

可是,这三年我被禁锢了。我问过自己:“是否可以重返巴黎?你20岁就到过巴黎了。如今48小时就可以出签证,不如买一条露背裙,立即去塞纳河边喝下一瓶气泡酒。或者,去塞舍尔,你是有padi aow(高级潜水执照)的人。”我惨淡地笑,我如今哪里都无法去,我的心,早已不允许我旅行。

我也已经没有勇气再回英国,我需要一个新的地方接纳我。

在世界地图上搜寻一个地方。我想忽然就站在那里。买机票的时候都激动得不行了,三年以来,我终于可以不再去那个夏天都可以在阴暗的地方穿皮衣的地方,终于不再选择那个唯一的目的地:伦敦。

“上海至福冈,只需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那么,就去九州。

往日里仿似很熟悉,却从未真正认识过的日本小说中那些钻研细节与品尝寂寞的高手们,有可能都在那里。他们就在拉面店旁的安静街道边,在悠游着大红锦鲤的庭院里,在红叶飘散的峡谷步道上,在温泉旅店的深夜厨房中……我需要一个地方重新接纳我,我也想重新认识一些新的人。

过去三年,我在一次次长途往返中确认对一段感情的执着,终于,被一个肤浅的理由彻底打败了。

日南海岸,在宫崎县南部,棕榈树、木槿花,还有典型的绵延数百里的里阿斯式海岸。海边并没有沙滩,取而代之的是曝露在海岸上的波浪岩,这灰色的沉积岩远看好似横卧的阶梯,岩石滩涂受海水日夜冲洗,被日本人称为“鬼之洗衣板”。

这里的阳光与冲绳完全不同。冲绳,晒得眼睛完全睁不开,这里真的不一样,是日本的海,是日本的阳光,你明白吗?这里的沉默与温暖。

我由衷地懊悔,为什么要放弃整个世界,一遍遍把自己送到那个不开朗的男人身边,还有伦敦那个阴郁的城市。英国人,不开心就会泡澡,如果我认真计算自己浸泡在浴缸里的时间,也有可能名列英国抑郁症榜单。我由衷地懊悔。

“鬼之洗衣板”上站着钓鱼的大叔,一言不发,愿者上钩;站着深深相拥的热恋情侣;也有初学步的孩童,在岩石上被慈父搀扶着踉跄“冒险”。这初冬时节的“洗衣板海岸”,没可能出现穿比基尼的美女,没可能出现热力的冲浪者,没可能出现火辣的沙滩排球。东北亚的海,有北方的气息,有灰蓝的色彩,更无言,更情绪收敛。海是安静的。所有人都是品尝寂静的高手。但比起伦敦,这里依然明朗得多。

第一次在伦敦遇见他,他带我从伦敦市政厅乘坐泰晤士河游船,在军校上岸。嫩绿的草皮连着大提琴音色一样的天空。他捧着香槟走来,对我眨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他说:“你一个东方人,是我瑰丽的梦。”我却不知道,经过1000多个日夜,那双眼睛何时开始变得闪烁、暗淡、迟疑。

我原本以为九州是“乡下”地方,不料,福冈却繁花似锦。大大的Apple(苹果)专卖店竖立街头,上班族行色匆匆。我站在岩田屋三越百货门口的广场上对福冈美女的妆容与打扮眼馋,相比芳香四溢的福冈女子,我神色枯竭,脸上布满了伦敦的灰烬。

“由布院之森”,是一列红色火车的名字。安静的温泉小镇上埋着一道铁轨,晨曦雾霭之中,红色列车从远处开来,我在九州的首府福冈找到这列火车。高千穗是日本著名的“能量点”,高千穗神社、天岩户神社是能得到神明指点的最佳祈愿地。祈愿真的有用吗?多少个新月,我都曾认真地写下愿望,始终是落空,却还是踏上这列“由布院之森”。

高千穗峡,这个五濑川侵蚀阿苏火山熔岩而形成的V字形峡谷,落在宫崎县西北。红枫尽染,金棕、暗红的树叶铺了一地,忍不住弯腰观察枫叶细致处的经络纹理。这个峡谷没有太过恢宏的气势,秀气而纤细。从17米高的断崖飞泻而下的瀑布名为“真名井”。珍珠白瀑布、宝蓝色深潭、玫瑰金枫叶、嫩绿杉树、苍色苔藓,初冬的暖阳,简直完美。

我过往忽略的邻邦,竟如此熨帖温润。

大分县由布院温泉区有一间日式民宿名叫“由府两筑”。主人是母女俩,母亲叫绪方里惠子,女儿叫绪方真美。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是有人过得与世无争,过得潜心笃志。

如果我不曾受困,我过得也会很平静。伦敦,一度也是我明媚的所在。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成铅重的天空。

“你是干什么的?”

“烟火师傅。”

我曾在一本现代小说里见过这样的对白。这位烟火师傅,是一个叫阿波直美的日本人。来了大分,不由得想到这部小说。如果烟火镇真的存在,一定是坐落在四面青山,名叫“由布院”的山谷盆地里。

“汤布”,是木棉的谐音。由府两筑是那种家庭式温泉旅馆,是矮矮的二层楼青瓦木屋,坐落在静谧弥漫的温泉街上。庭院中的小径尽头点着灯笼,沿小径走进去就是大门。真美小姐早早在门口迎接。换上拖鞋,行李搁在一旁。屋里生着炭火暖炉,灯光暖黄,厨房行云流水的忙碌却也一尘不染,日式人偶与茶具精心地收纳于各处,送上的日本茶和热毛巾让我的伦敦情绪缓和了一些。

真美领我去她家的风吕。小小的旅店里,有四五个独立的风吕,门口的牌子显示泉水的温度,二十四小时开放,只要走进去,将牌子翻过来变成“使用中”,便可以不受打扰地浸泡在其中。客房在二楼,家具简单,只有两个矮矮的圆桌,上面放着店家准备的点心与各种茶叶。空间宽敞,榻榻米上可以睡四个人,被褥会在晚饭以后铺好。旅馆的日式浴衣,内层是雅致的草绿色,大褂袍是深蓝色,配以拖鞋的温泉袜是灰白色。

我那么疲惫,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鞠躬道谢后,跪坐于矮矮的日式餐几前。桌上已经摆放好五花八门的各种碗碟,生鱼片、茶碗蒸、烤鱼、酱菜、蘑菇、鱼籽、寿司手卷、牛蒡、海带味噌汤、各式调味料,齐全而精致。桌上摆着炭火小烤炉,还可以自己烤生蚝、扇贝或者是蘑菇。烤好的蘑菇沾一些抹茶盐入口。我要一份大大的蘑菇炒饭,还有日式火锅。

我从前酷爱美食,站在高高悬窗的屋子里烹饪。我甜腻地学着电影里的台词:“你是我面包上的黄油,生命里的呼吸。”后来,就不再有机会贤惠大发,吃得也越来越潦草。我不再是个健康的、热爱生活的人。

火锅以生鸡肉、粉丝、萝卜、绿色蔬菜、豆腐、鱼丸为主要食材。汤底看起来就是一般的味噌汤,其实是特别用鱼皮熬制的。皮肤洁白的绪方里惠子穿着和服,指导我先下荤菜再下素食。最后下锅的是豆腐,豆腐因为吸取了鸡肉与鱼肉的汤汁,变得鲜美,却没有失去原本的清新味道。要一小杯梅酒,在舌头滚烫时,用冰块与甜甜的酒味中和一下。

过去喝了太多威士忌,躺在伦敦的浴缸里。那个曾经欣赏、疼爱我的男人,话语越来越少。可我多么熟悉他内心的活泼,所以当他沉默,我就心头发慌。他已不再与我分享生活的种种。看到不同的天色,听到别样的风声,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想起我。他的心,飘向了哪里?

深夜,苍穹里镶满碎钻般的繁星。风吹过,身后的竹林声如丝绵,如织锦。我的那池温汤名为“望月”,是供单人独享的。第一泡为时两三分钟,浸润身体,起身将身体拭干;接着再次浸泡,全身浸泡温汤中十分钟;第三次,浸泡半身,闭目养神。伦敦的冬天阴寒,泡澡是很多人回家唯一想干的事,驱散寒意、舒缓心郁。在这样的寒冷空气里,泡得周身红热,呼吸也绵软,我又重新想要享受生活,可以狠狠地睡一觉了。

最近一次离开伦敦,希思罗机场响起了紧急撤离警报,我跟随惶恐的人潮逃出候机厅。我想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希思罗机场发生的这一切。可是,我觉得我连飞机失事都不怕。我对这段感情投入的心血,超越了对生活的渴望与热情。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伦敦市政厅。他穿着深蓝色的西服,坐在报告厅的台阶上,头轻轻靠在墙上,两鬓有轻微的灰白,显出聪明绝顶的样子。只有他,坐在台阶上,神情像个专注的孩子,用笔在纸上写字。茶歇的时候,他先过来打招呼,对我说:“喝不喝姜茶?你的高跟鞋真美。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同事?”我笑笑:“我是贵公司邀请的同声传译。”那时候我拥有整个世界,我以为遇见他,我的世界会更宽广一些。

真美说,由府两筑没有设置无线网络。“你在哪里呢?”我收到伦敦深夜的压抑问候。在澳大利亚凯恩斯,早晨与我同坐一车去搭乘热气球的年轻夫妇,也是日本人。他们礼貌、整洁、养眼,互相搂着拍照,阳光洒在他们相爱的面庞上。年轻情侣一起出门旅行,是多么易如反掌的事,与日升日落一样寻常。可我却没有机会与另一个人在旅途中搂着拍照了。问题看似出在距离,但任凭我一遍遍地飞向伦敦,也未能获得美满的相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缘尽。

我睡了深沉的一觉,三年过去。醒过来,裹紧和服,穿着木屐去小镇上走一走。四下几乎没有人,只有温泉的白色蒸汽从地下四处涌出,浮动在地面上。若不是偶尔出现的小酒屋、小超市、小汽车,这里真是找不到年代特征。

这是个满地白色蒸汽的镇子。镇中心的金陵湖,因为湖底分别涌出温泉与冷泉,在冬季,湖面云蒸霞蔚。很早的早晨,我看见湖边有人。我走上前去,一个年轻人正搬动地上的箱子。“这是什么?”我用蹩脚的日语问。“花火。”他露出白净的牙齿笑着对我说。九州每年夏季都有烟火竞技节。

我又开始重新旅行。

泰晤士河上散落的烟火,在我身后变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