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慌乱,青草绵绵(1 / 1)

第一次见到你,是深夏的时节。你站在长长的教室走廊口,对我爸说:“六班!这里是六班!”

你有一张超级白净的娃娃脸,个子却特别高,胸膛特别挺,一脸国庆日焰火一般的笑容。走起路来,一蹿一蹿,朗朗的笑声可以从教室这头传到那头。那一年,我们十五岁。

选班干部要毛遂自荐,你腾的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仰着头,目光清亮地对老师说:“我要做班长!”我心想,长得那么白嫩,竟然要当班长?可是你仰着头,显出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样子,于是我投了你一票。后来,你果真做了班长,没有因为一张娃娃脸而失去威信。事实上,英文老师叫你monitor ×(×班长),那个三年,我一直都叫你班长!

你功课一直都好,每一门都均衡,我每次都见到你考完试乐呵呵地跳起来,做摔笔的动作,然后飞奔出教室。你在食堂打饭一样见缝插针地加塞儿,你也会与我一样崇拜我们班的尖子生沈敏捷,也会嘲笑自己像个白痴。我觉得你不是那么完美与拔尖,叫人舒心,格外亲民。物理老师把我们俩弄到黑板前一起解题,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后来,你哗哗哗地写了下去,可我死也写不出,转头看看你。即便是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和你没什么距离,你始终都让我没什么压力,你时常会隆重地肯定我。

到了高三,班级里就有男生抽烟了,我知道尽管你偷偷地为了哥们儿义气也会抽,但你还是乖的,聪颖懂事。你始终是优等生,不过跟我们学渣混得也不错。

我们有时候周五搭一部公交车回家,我先下,你后下。一路说三道四,你话痨,我也话痨。那个三年,我雌老虎一样对着你嚷嚷:“喂,你干吗不擦黑板?”你总是笑嘻嘻,腾地跳起来。

高二那一年,我们班转学走了一个会对着我讲三国故事的男生,我为此十分惆怅。这份惆怅无人问津,很久以后,我向你**心怀,你说我口味独特,但是眼光不俗。再很久以后,你也坦了个白,暗地里曾向我们班那位像章子怡的女孩示好。我夸你,口味与眼光皆非常纯良。

你事实上比我小10个月,那些深夜,你在剑桥苦读,我在MSN跟你唠叨,你那时候真的已经成熟了起来,你说:“哥跟你讲啊……”

高考物理考完那一天,我妈说,你一出教室就哭,一路还抽抽。我妈看着你的背影说,唉,这小囡哭得真叫人心疼。放榜那天,你打了个电话来我家,我在睡觉,你在电话里跟我妈狂聊,一再申明,你毕业不会去做老师。若干年后,我问身为物理老师、平素最宠爱学生的你,高考物理究竟考了几分呢?你说,基本拖垮了本班的及格率。

我相信那是命运。如果不是考砸到青藏高原,你也许现在是一个律师,而不再是如今的你。但是回头一想,做律师,你也不会差劲的。

你本科学了英语专业,交了英语系最惊艳的女朋友,飞扬娇嗔的上海女孩依偎在你身边。后来你跟我说,后来的妞,也都不比这个难看。我说,哇塞,那要好看到什么程度呢?第一个就已经登峰造极了。

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你喝到不省人事。我们班最正能量的班长,那一天却沉默寡言,酩酊大醉。那一天,我忽然发现,那个深夏傍晚,娃娃脸的小男孩真的面容模糊了起来,远去了。

我们都开始有所历练,开始体会人生,开始绕着地球一圈一圈地飞行。

再后来,我所听到的,都是你平步青云的消息。我后来在陆家嘴工作,我们的办公室只隔了一条浦东大道。我车技太差,早晨把车子开到你家,然后坐你的车子去上班。我们徜徉在吓人道怪的徐浦大桥上,每天一路狂聊。你会跟我说说你的感情,我每每都很稳重地给你一些其实很幼稚的建议。你在我们楼前放我下车,我说搞得跟小夫妻一样,我们咧嘴大笑,太熟了,太熟了……

那一天,我接到你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我觉得你还是十五岁深夏那个在教室门口说着“六班!这里是六班”的娃娃脸。再后来,你告诉我你去了剑桥。两次去英国,都没有见到你。我跌疼了屁股,坐在牛津大街的街沿上给你发短信,你说你正在马德里过着肆意的夏天。我举着手机,想起高考物理考试结束时,那个一抽一抽的背影,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

我们的生活在那几年间都发生了巨变。你念书回来,继续待在隔着一条浦东大道的办公室里。我们偶尔会出来聊聊那些自我的折腾。你总是会给我一些隆重的肯定,好像当年在那块黑板前。

我们一直好像是姐弟一般,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你已经非常成熟。也许是你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在我们班同学面前,自始至终,你都是那个为人厚道而又目光清亮的班长。

你告诉我,你在伦敦被误诊,觉得自己立即要撒手人寰。你回国后得了点记忆缺损症,很多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得这种病的人,大脑的褶皱比较厉害,压力太大,或者智商太高。我觉得你真的是够折腾的。你也是有机会就会问我:“你的身体好不好啊?”我规劝你香烟少抽点,你语重心长地规劝我入世些。你去年在美国,忽然发微信对我说,死活想不起车子停哪儿了,太恐怖了。

我们都曾奔跑,也曾跌倒。

后来你又调到美国工作,我有段时间赶鸭子上架写财经专栏,实在写不出,常常打越洋电话给你,咨询专业意见。你帮我修改,也很干脆地跟我说:“你不行,你缺少专业知识,别为难自己了。”我辛辛苦苦写了,每次要给你看过,才敢交给编辑。后来我就放弃了写财经。

再后来我也去了美国。我春假去你高大上的办公室,你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精神奕奕地带我参观。我们还去DC(华盛顿特区)的China Town(中国城)唱了次卡拉OK。今年,你也回国了,你有事找我帮点小忙,说你在香港出差,忙得找不着北。你对我说,身体第一。

世界越来越大,年龄越来越长,我才发现,真正的了解信任,果真是需要时间的。我们每年认识很多很多人,社交网络空前发达,我们拼命地点赞、默默地潜水。可是那些无论你在做什么,得意还是失意,温良还是杀气,热闹还是遁世,激进还是平和,远还是近,都默默站在你身边的人,始终还是少时的那些朋友。平素很少联系,但也未见隔阂。因为他们认得我,那个高中教室里答不出物理题,只能转头看看的女生。

这几天,好多朋友来问我,公司的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我说:“没有影响。我会选择待在原地。真正的了解和信任,是需要时间的。”

我此刻坐在北京二十六楼灯火辉煌的办公室里,想起生命里那些匆匆而过的人,还有那些朋友对我说的话:“Hey,I know you know this already.But there are always people who really care about you,and knowing you are better worth the whole world to them.I'm glad you are feeling better.Hang in there,things can only get better from now(我知道一切你都明白,但是这世界上总是有真正关心的人,你对他们很重要。我很高兴你慢慢好了起来,坚持住,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我于是依旧可以闻到那一个深夏的傍晚,空气里青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