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爱的人，才会相忘于江湖。
1
顺着捞刀河往下游走十多里有一座茶山。
茶山顶上住着一只妖怪。
妖怪的妈妈曾说它是在一个毛毛雨的天气里出生的，由于雨后着了凉，它打了一个喷嚏，于是它的妈妈给它取了一个有雨的寓意的名字。
它的妈妈说，她本来对人世间已经失望透顶，好不容易差不多忘记了进入人世间之后的经历，是它的出现让她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它的妈妈说，人再失望，顶多熬一百年，妖怪失望，却要熬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人们有句话叫“度日如年”，妖怪却度日如一百年。
它曾问它的妈妈：“你为什么失望？”
它的妈妈说：“因为我上了人的当。都怪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被你父亲外在的色相迷住了。我告诉你，人间但凡好看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都不值得相信。”
它问妈妈：“我爸爸的名字叫什么？”
它的妈妈说：“太久了，忘记他的名字了。哎，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还记着干什么呢？”
它问妈妈：“他就没有一点儿好吗？”
它的妈妈凑到它的耳边，悄悄说：“味道还不错。”
说完，它的妈妈嘴角流出了一尺来长的涎水。
“人只能吃，不能爱。你可要记住了！”它的妈妈补充道。
2
茶山下面住着许多种茶的人。
那些人常常在清明前上山采茶。
清明这个节气前后采的茶叶是一年之中最新最好的茶叶，被称为“清明茶”，价钱比其他时候采摘的茶叶要高得多。所以这个时候来采茶的人都急得不得了，生怕清明茶被别人抢走了。
茶山被他们分成了许多块，这一块是这个人的，那一块是那个人的。他们争来争去，有时候因为分歧而打起来。
它想不通，明明那些人还没有的时候，这山就有了，地就有了，茶树就有了。要说也是这个人属于这块地这棵茶树的，那个人属于那块地那棵茶树的，怎么偏偏就反过来了？
它问过妈妈。妈妈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其实什么都不属于他们的，他们不在了，这山还在，地还在，茶树还在。”
但是其中有一个年轻男子不争不抢，采茶也非常慢，往往别人都采完茶下山了，他还在山上选着茶树上最嫩的茶叶尖儿一个一个地掐。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他还慢慢悠悠的。
它躲在茶树丛里偷偷看着他，替他着急。
等到山下万家灯火燃起，又等到万家灯火熄灭，他才磨磨蹭蹭地下山。
它偷偷跟在后面，送他下山。
送着送着，它就不自觉地流出口水来。
它很讨厌自己流口水，这样让它觉得自己跟妈妈一样。
它不想跟妈妈一样，怕自己跟妈妈一样上人的当。
有好几次，他听到身后有响声，回头来看时，它便迅速躲到了茶树后面，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就变成一棵小茶树。
几天之后，它决定跟采茶的男子打个照面。
它摘了一根茶树枝，变幻成一把锄头，扛在肩上，假装从他身边经过。
“喂，你这么晚还没下山，不怕碰到吃人的妖怪吗？”它故意吓唬他。
山下早就有传闻，说山上夜晚有妖怪出没，妖怪专门挑好看的人吃。
那个传闻应该是从它的妈妈吃了人之后开始的，从那之后越传越偏离真实的模样。
男子微笑道：“我倒想碰到妖怪呢。还有，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我在家里排行最小，所以叫阿幺。”
“阿幺，你不怕被妖怪吃掉吗？”它问道。
“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人？”阿幺说。
“因为人好吃啊，长得越好看的人越好吃。”它说道。
“那你觉得我好吃吗？”
“我看到你就流口水了。”
“难道你是妖怪不成？”
“我就不能是妖怪吗？”
阿幺笑得双肩颤抖，说：“哪有你这样笨的妖怪？妖怪从来不轻易告诉别人它是妖怪。”
它又羞又恼，威胁道：“信不信我吃了你？”
阿幺仍然笑个不停，笑得浑身颤抖，篮子里的茶叶都颤了出来。
阿幺说：“妖怪从来不暴露吃人的想法，更不会送人下山。”
它丢下锄头，说道：“我还就真吃了！”
它抓住他，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阿幺愣住了。
它说：“妈妈骗人，味道并不好。”
然后它慌慌张张地跑回山上去了。
3
过了几天，阿幺没有上山来采茶。
它心里有些慌，于是假装成采茶的人，向其他采茶的人打听阿幺为什么没有来。
满山都是采茶的人，却没有人认识一个名字叫阿幺的年轻人。
采茶的人关切地问它：“姑娘，你不会是碰到妖怪了吧？”
它这才知道，原来山下还有一个传闻。
山下有个传闻，说这些年茶山附近出现了一个采茶妖，这妖怪常常混在上山来采茶的人群里，迷惑采茶的年轻男女。待被迷惑的男女神魂颠倒之后，这妖怪便会问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若是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采茶妖，采茶妖便会突然消失。说出了名字的人若是没有动心还好，若是动了心，便会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忘了自己见过采茶妖。
它窃喜，它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回到山顶之后，它又时不时感到落寞。
每当感到落寞时，它就禁不住流口水。
4
许多年后，某年清明的前一天，它忽然看到上山来采茶的人群里多了一张熟悉的脸。
太阳落山，其他人采完茶下了山，只有他还在慢慢悠悠地采摘茶叶，专选嫩尖儿掐。
他面容老了许多，采摘的速度比以前更慢。
它又摘了一根茶树枝，变幻成一把锄头扛在肩上，然后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它怯怯地问。
他想了许久，木讷地摇头，说：“我已经许久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它愣住了，默默看着他步履蹒跚地下了山。
5
清明那天上午，它看着外面的雨，忽然记起它的妈妈曾经说过的一件往事。
它的妈妈曾经跟着山下的人去采茶，碰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男子。
他们俩无法自制地陷入了爱河。
它的妈妈对那男子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男子把他的名字告诉了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清明那天中午，它给自己泡了一杯新茶。
喝完茶，它觉得有些难过，接着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但它记得那个采茶的人，他的名字叫阿幺。
6
清明的第二天，它下了山，逢人便问：“你见过一个名叫阿幺的人吗？”
它从早上问到太阳落山，没人见过名字叫阿幺的人。
它失落地往回走，回到半山腰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准备下山的人。
它问道：“你见过一个名叫阿幺的人吗？”
那人摇头。
它叹息一声，说道：“喂，你这么晚还没下山，不怕碰到吃人的妖怪吗？”
那人说：“我倒想碰到妖怪呢。”
它问道：“你为什么想碰到妖怪？”
那人说：“妖怪活得长，以前肯定见过我，我想问问妖怪我叫什么名字。”
它惊讶道：“这么巧，你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说：“是啊，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还记得一个不是我的名字。阿霁。”
它问道：“阿嘁？好像感冒了打喷嚏一样。”
那人说：“不，阿霁的霁，是雨后转晴的意思。”
7
后来，茶山顶上住着两只妖怪。
茶山下流传着一个新的传闻，据说若是遇上采茶妖的人两情相悦，再次遇上，便会想起名字来。不够爱的人，才会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