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句话叫秀色可餐。我刚刚看了你一会儿，就已食尽珍馐美馔。
1
“你的愿望是什么？”细毛坐在菜园旁一个高高的草垛上问她。
她托着腮想了想，说道：“要是我说出来，你可不准笑我。”
细毛笑了起来，说道：“好的，我不笑！”
她很认真地说道：“我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养成最好的食材！将来被厨师做成一道菜，端到食客的桌子上，食客拿筷子夹起来一块，放到嘴里咬一口，马上被我的味道折服，称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此生圆满了！”
细毛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
细毛捂住肚子说道：“哈哈哈，你这个愿望也太好笑了！”
这时候，一个老头从草垛旁的菜园里走了出来，对着草垛上的细毛喊了一声：“细毛，走喽！”
细毛急忙从草垛上滑溜下来，跟在老头屁股后面蹦来跳去，像老头甩来甩去的尾巴一样。
她看着细毛远去的背影，瘪嘴道：“你懂什么？学武的人愿望是仗剑走天涯，苦读的人愿望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我是在这个菜园里修炼的妖怪，作为一棵菜，最好的归宿不就是做成一道色香味形俱全的美味佳肴，受到食客最由衷的赞美吗？”
2
大概是五百多年前，她还小的时候，有个道士从常山脚下经过，看到了一片菜园，也看到了在菜园里玩耍的她。
道士将手里的拂尘甩了甩，走到她身边，对着她看来看去，嘴角流出一道明亮的涎水来。
那时候她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对世间的所有事物充满了好奇。
她仰起头来打量这个垂涎三尺的道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道士抹掉嘴角的涎水，惊喜道：“菜人？”
她看了看四周，除了她之外，菜园里没有其他人。
“你是叫我吗？”她睁大了眼睛问道。
道士笑着说：“当然啦。”
“可我不叫菜人。”她说道。
道士甩了甩拂尘，赶走一只朝他飞过来，差点撞到他脸上的飞虫。
“呸呸。”道士对着飞虫啐道。
她看到那只飞虫被拂尘打到，落在了菜地里，爬到一棵辣椒树上去了。
“你当然是菜人啊！你在这菜地里吸收天地精华，获取了灵智，才有了像人一样的精魂。你既是菜，又像人，怎么不是菜人？”道士又摇了摇拂尘。那拂尘简直像是那个道士的尾巴。
“是吗？”她感觉这个道士在骗她，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道士自信满满道：“我怎么会骗你？我以前见到过菜人，就像你这样。我告诉你，菜人都是很幸运的。”
“是吗？怎么就幸运了？”她还是不相信这个道士。
“当然幸运了！一般来说，菜都是有时令的。在什么季节就种什么样的菜。种了什么样的菜，就吃什么样的菜。所以啊，菜比山上的花花草草要难修炼得多。因为过不了一个季节，你们就被种菜的人摘回去下了锅，做成各种各样的菜吃了。但凡你这种能开启灵智修炼成精的，都是因为种菜的人把你这棵菜给忘记了。只有这样，你才能日积月累地吸取天地精华，精进修为。”道士一边说，一边理顺拂尘上的毛。
“这你说得对。”她不得不认同。每次菜园的主人进来，她都胆战心惊，生怕主人把她给采摘走。那样的话，她的修为就前功尽弃了。
七百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洼地，这片洼地被一位勤劳的老农开垦成了菜园，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菜。
春天有春笋、莴笋、韭菜、卷心菜等等。夏天有辣椒、丝瓜、苦瓜、西红柿等等。秋季有菠菜、香菜、豌豆、空心菜等等。冬季有青椒、芥菜、花菜、胡萝卜等等。
不论什么季节，这位老农都能种出丰富多彩的蔬菜，让菜园里总是生机勃勃、五彩缤纷。
老农去世后，老农的孩子便接过菜园，在日起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中渐渐变成老农。
老农去世后，老农的孩子又接过菜园。
子子孙孙，如此循环。却又好像时间从未流逝，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这菜园里唯独有一棵种在角落里的她被老农忘记了，因此躲过了每个季节的采摘。
物老成精。渐渐地，她开启了灵智，偷偷修炼。
从那以后，虽然每次菜园主人来采摘，她都怕得要死，但是每次菜园主人把菜篮子装满了都没有想起过她。
因此，她觉得这个道士说得有道理。她确实很幸运，非常幸运，无比幸运！
3
“不过你知道吗？之所以你这么幸运，是因为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在你周围画了一道符。”道士指着她真身所在的地方画了一圈。
她快速跑到真身旁边，但是刚刚翻过的菜地里没有符的痕迹。
“哪里有符？”她依然不相信这个道士。
道士摸着拂尘的毛说道：“你当然看不到了！这符叫作隐身符！画在房子周围，房子就消失了。画在山的周围，山就消失了！就是有了这个隐身符，菜园的主人才看不到你。你以为他们真的把你忘记啦？”
这下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道士了。
毕竟她才成为菜人不久，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来菜园的时候，她还是一棵傻傻愣愣的没有感知没有感情的菜。那时候的她没有灵智，也没有记忆。
道士说道：“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跟我师父的师父说，等到你徒弟的徒弟学会了道法，就去那个菜园，看看那个菜人长成了没有。如果长成了，就再等个五百年，让你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咳……咳咳……咳咳咳……一口气差点憋死我……的徒弟去看看这个菜人是不是可以吃了。我没有咳嗽哦，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咳的。”
她看到道士咳得脖子粗了脸红了，差点儿咳死。
“那一垄种的是萝卜，你拔一个吃吧，止咳化痰的。”她指着一片萝卜地说道。
道士捏了捏喉咙，逞强道：“不碍事。”
他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
“这么说来，我是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种的菜咯？”她心想，凡人吃凡菜，按季节吃。仙人吃仙菜，按五百年吃？
不过也在理。她曾听老农的儿子学识字的时候背诗词，背了一句“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她记在了心里，听出其中的大概意思是，对仙人来说这个世界是没有春秋寒暑的，即使一千年之后相见，也像是早上离开晚上归来一样快。
一千年都像是早上到晚上那么短暂，那么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为了吃个菜等上几百年算不上稀奇。
她越来越相信这个道士的话了。
道士将拂尘搭在手上，拱手道：“正是。”
她也学着道士的样子拱手施礼道：“多谢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
道士扬起拂尘，问道：“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给你画隐身符，养你几百年，是为了吃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却还要感谢他？”
她说道：“作为一棵菜，迟早是要被吃掉的。多亏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想吃我，让我多长了好几百年。我不但要感谢他，我还要努力长成最好的食材，让他吃到从未吃过的美味！”
道士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好好修炼！希望你修炼成最好吃的菜人！”
此后五百多年里，她刻苦修炼，一天也没有放松。
4
五百多年的时间里，世间的人如菜园里的菜一样，摘完了一茬，又长了一茬。
她也从一个小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菜园的主人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但是每一个主人都似乎看不见她。
唯有这个细毛第一次来菜园，就看到了坐在菜园旁草垛上的她。
细毛是菜园主人的孙儿，每次菜园主人进菜园摘菜的时候，细毛就找她玩。
她听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不觉得惊奇。
细毛渐渐长大，个子比她还要高了，但是还能看见她。
她心想，可能是细毛的眼睛比一般人要纯净。
菜园主人还是“细毛”“细毛”地叫他。
她也叫顺了口，一口一个“细毛”。
细毛说：“我都成年了，可以娶媳妇了，以后不要叫我细毛了。”
她说：“好的，细毛。”
细毛问她：“我小的时候，你说你的愿望是变成最好的食材，可是你怎么能确保自己能变成最好的食材呢？”
她说：“我看过很多的书呀。最早的时候，我看《齐民要术》《陈敷农书》。”
“你看这些农书做什么？”
“要学农术啊。学好了农术，才能养出好的庄稼做食材。”
细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嗯。嗯。没想到你这么努力！”
她说：“还不止呢。后来我又看了《本草纲目》《食疗本草》。”
“看这些医书做什么？”
“要懂医术啊。学好了医术，才知道食材的特性和疗效。”
细毛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道：“是。是。没想到你这么细致！”
她说：“还不够呢。最后我又看了《食珍录》《造洋饭书》。”
“看这些食谱做什么？”
“要懂厨艺啊。中餐西餐都要懂。学好了厨艺，才知道食材怎么做才好吃。不懂厨艺的话，再好的食材做出来也不好吃！”
细毛想了想，觉得好有道理，连连点头道：“对。对。没想到你这么周全！”
“看来你是真的努力了！没想到即使被人吃掉，也要这么努力。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件容易的事啊。”细毛流出一道涎水来，赶紧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擦了去。
她若有所失道：“可是我很迷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愿望被吃掉。”
细毛叹道：“有人为爱情迷茫，有人为前程迷茫，你居然为什么时候被吃掉迷茫！”
她说道：“你懂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食材，吃起来会不会嚼不动。”
细毛不以为然道：“怎么会嚼不动？”
她双手托腮，忧虑道：“毕竟我都快一千岁了，从一道菜的食材角度来说，可能老了点儿，说不定很难嚼动。”
细毛笑道：“有人在正年轻的时候就担心年龄，你都快一千岁了还在担心这个？不过你不用担心，嚼不嚼得动其实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呢？有的食材讲究入口即化，有的食材讲究嚼劲十足，但是嚼不动的食材肯定不受欢迎。”她说道。
细毛说道：“未必就要嚼得动，如果老了，炖汤不就好了？营养都在汤里。”
她连连摇头，说道：“不行。营养都在汤里是错误的说法。那不过是我的洗澡水。”
“真的不要担心，你肯定是最好的食材。”细毛安慰道。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5
几天之后，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来到菜园里。
她又惊又喜。惊的是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喜的是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可是这个道士似乎看不到她。
这个道士站在菜园门口大声道：“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咳……师父的师父……我说到哪里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的师父说时间已到，叫我过来带你走。你跟在我后面即可。”
她赶紧在菜园里挖了生姜摘了大葱小葱辣椒紫苏等等，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其他配料，然后跟着这个道士出了菜园，翻过了几座山，走过了几座桥，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个房子前。
这个道士带着她走进房子里。
房子里干净朴素，但一应俱全。
这个道士说道：“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我的天哪……活太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的师父晚上过来用膳。你准备一下吧。”
说完，这个道士就走了。
她赶紧烧了水，然后找来一个大木盆，将各种配料倒进去，浇入开水，又兑了凉水，试了试水温，最后将自己泡在里面。
等到天黑了，屋里也黑了，那个道士的祖师爷还没有来。
她却泡得舒服极了，呵欠连天，渐渐迷迷糊糊，最后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外面有了脚步声，听到门开了，脚步近了。
她迷迷糊糊道：“客官不要着急，先将我备好的大葱根小葱沫生姜片辣椒汁紫苏叶撒上，不要叫醒我，也不要让我熟睡，五六分熟的时候吃，味道最好。”
她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打嗝的声音。
她失望之极，眼睛缝里流出泪来。
“你哭什么？”声音就在近前。
她说道：“看来我的愿望落空了。”
“不。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菜。我吃饱了。”
她闭着眼睛摇头，说道：“你不要安慰我了。你都没吃就饱了。”
“我不是用嘴吃的。我是用眼睛吃的。所以你感觉不到。”
她惊讶不已，但还不想放弃，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是用眼睛吃东西，我还是头回听说。”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她不服气道：“我都快一千岁了，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听说过？”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菜人吗？”
她不得不服气，说道：“那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很久以前，你我都是得道的仙人。有一次仙尊讲道，说到世人皆苦，你却碰了碰身边的仙人，说唯他是甜。仙尊恼怒，把你贬下人间，让你尝尝人间的苦。”
“所以我被贬到菜园里了？”
“不是。把你贬成了一棵草。仙尊为了证明他的话是对的，执念成魔，变成了妖怪，吃了不少人，可是吃到的都是像莲子一样苦味的人，从来没有吃到过一个甜味的人。为了救你，也为了挽救世人，我把执念成魔的仙尊炖了汤。”
“仙尊的味道怎样？”她不禁心生好奇。
“看什么都是苦味的，自己怎么可能甜？一点儿也不好吃。仙尊不但味道不好，脾气也不好。回归仙界后，你仍然坚称自己吃到过甜味的人，他仍然不信，于是又把你贬下人间。”
“这次是贬到菜园里了吧？”
“是的。仙尊说，除非你成为最美味的菜，否则不许回归仙界。其实他这是不想让你回去了。”
“为什么？”她问道。
“这就是一个魔咒。因为你要回归仙界，就必须变成最美味的菜。可是菜不被吃掉，就不知道是不是最美味的。既然吃掉了，你的修为又要重头再来。如此循环轮回，无法摆脱。”
“原来是这样！”
“可是仙尊忘了人间有句话叫秀色可餐。我刚刚看了你一会儿，就如吃了一顿最美味的大餐盛宴。所以仙尊的魔咒被破了。”
她激动地睁开了眼睛。
“细毛？原来是你？”看到面前的人是细毛，她吃惊地站了起来。
细毛急忙脱下衣服，将春光乍泄的她包裹住。
“我已经吃饱了。勤俭节约一点，别浪费了。”细毛说道。
“五百年前那个道士也是你吗？”她似乎明白了。
“是的。七百年前画隐身符的是我，五百年前跟你说话的也是我。为了保护你，我收了徒弟，又拜了徒弟为师。只有如此循环，我才能生生世世保护你。”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啊？”她问道。
“因为当年让你在仙尊面前说错话的也是我。”细毛说道。
她终于记起来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瓦罐猫啊！”
细毛点头。
“我真的很美味吗？”她抬起手臂，自己舔了一口。
“当然！不过……也有点儿怪异。”细毛看了看那个澡盆。
“哪里怪异？”
“我没见过谁用葱姜蒜泡澡的。”
“现在你见过啦！要不你咬一口试试吧，我刚才尝了一下，真的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