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有根的人，人是无根的树。
1
洞庭湖往南大约五十里，有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
村庄里的人依山而居。
那座山叫作常山。
常山的半山腰有一个医馆，医馆里有个奇怪的女医生。
那女医生名叫阿欢，阿欢从来不给人看病。
白天阿欢在医馆里睡觉，天黑之后，阿欢就起来，在门口点一个橘子灯笼。
常山周边的动物若是受了伤或者得了病，看到常山半山腰的橘子灯笼亮起，就会到医馆门口来敲门。
阿欢像治疗病人一样给动物摸脉，翻眼皮，看舌苔，然后给动物开药。
有一天晚上，阿欢刚刚点燃橘子灯笼，一只狐狸就来到了医馆门口。
狐狸的前腿上挂着一个芭蕉叶大的兽夹，伤口一片殷红。
狐狸身后留下了一串血色的脚印，仿佛是草地上刚开的花。
阿欢急忙将狐狸抱进屋里。
“肯定是桃花岭那个猎人放的。真是石头心肠！”阿欢气咻咻道。
她试了许多次，都没有办法将兽夹掰开。
满头大汗的阿欢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力气太小了，打不开这个兽夹。”
狐狸用尾巴指出兽夹的机关。
阿欢踩住兽夹的机关，轻松地打开了兽夹。
狐狸伸出舌头，不停地舔舐伤口。
阿欢说道：“我给你煮一些药，你先喝了止疼。”
阿欢煮了一碗止疼的草药，喂狐狸喝下。
狐狸离开时，阿欢说道：“请问狐狸先生，你见过一只猫吗？”
狐狸摇摇头。
阿欢将两个食指放进嘴里，将嘴巴拉得很长，然后张开嘴。
“它大概是这个样子，奶凶奶凶的！”阿欢说话的时候涎水从嘴里流了出来。丑态毕露。
狐狸摇摇头。
阿欢松了手，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好吧。如果你以后碰到了它，请来告诉我。”
狐狸点点头，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阿欢点燃橘子灯笼之后，回到屋里，继续画那张尚未画完的画。
画上是一只奶凶奶凶的猫。猫的嘴巴张得很大。
阿欢正在给猫画胡子的时候，她听到了敲门声。
阿欢打开门一看，是只黄鼠狼。
黄鼠狼的后腿一瘸一拐，似乎痛得厉害。
阿欢将黄鼠狼抱进屋里，细心检查，发现黄鼠狼的后腿中了一枪。
“肯定是桃花岭那个猎人干的！真是衣冠禽兽！”阿欢生气又心疼地说道。
阿欢帮它清理了伤口，又捣了草药。
阿欢正要将捣成了糊状的草药往黄鼠狼的后腿上敷。
黄鼠狼慌忙从阿欢身上跳下，逃到了药柜旁边，敲了敲药柜上贴了一个字帖的抽屉盒子。
抽屉盒子的字帖上写着“金爪儿”三个字。
阿欢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后脑勺，笑道：“原来我弄错药了！应该用金爪儿给你敷上！”
阿欢换了药，给黄鼠狼敷上，然后包扎好。
黄鼠狼后脚立地，前脚像人一样给她作揖，表示感谢。
阿欢展开她尚未画完的画，问道：“请问黄鼠狼先生，你见过一只猫吗？”
黄鼠狼摇摇头。
阿欢学了两声猫叫。
黄鼠狼吓得连连后退。
阿欢俯下身来，说道：“它叫起来大概是这个样子，奶凶奶凶的。”
黄鼠狼摇摇头。
阿欢耸耸肩，说道：“那好吧。如果你以后碰到了它，请来告诉我。”
黄鼠狼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跑了。
2
阿欢决定出手阻止猎人继续伤害山上的生灵。
但是她不敢去桃花岭。
她出生的时候，她的奶奶就告诉她，千万不要去桃花岭。
她问为什么。
奶奶说：“你小的时候，有个和尚给你算命，说你是桃花岭的花神转世，要是去了桃花岭，就会死在那里，成为那里的花神。”
她还不想死。
她不但自己不想死，还希望常山周围的生灵都平平安安。
她决定去找一个人帮忙。
那个人住在常山的山顶上。
常山顶上有一座破庙，破庙里住着个垂垂老矣的和尚。
据山下人说，这和尚以吃人为生。他常常在月黑风高夜，乘着黑云飞过洞庭湖，去邻省吃人。傍晚去，子时回。
之所以被人发现，是因为有一次和尚下山后跟一位老农聊天。
和尚问老农：“你活了好几十年，你吃到过甜的肉没有？”
老农摇头道：“肉大多是腥的，需要生姜和蒜去味。”
和尚说道：“曾经有人跟我说，人的肉是甜的。”
老农打趣道：“难道那个人吃过不成？”
和尚道：“那个人吃没吃过，我不知道。但是我吃过无数人，都是又咸又苦，没一个好吃的。”
老农并不害怕。原因有二。第一，老农以为和尚吃素吃太多了，想吃荤的想疯了。第二，老农已经吃了太多生活的苦，如今孤苦伶仃，过一天算一天。
和尚知道老农不怕，才跟老农说这些。
和尚告诉老农说，他常常在月黑风高夜，乘着黑云飞过洞庭湖，去邻省吃人。傍晚去，子时回。如此辛苦许多年，就是为了吃到一个甜味的人，可是竟然没有吃到一个甜味的人！
老农说道：“你不应该吃素吗？”
和尚说道：“古有苏东坡先生说，鸡是钻篱菜，鱼是水梭花，酒是般若汤。说来鸡鱼酒都可以吃。照我看，人是无根树。树不也是素的吗？怎么就吃不得？”
老农道：“人怎么是无根树呢？”
和尚说道：“你看啊，树有春夏秋冬，人有生老病死。山上的树枯荣交替，多少年后，山上还是郁郁葱葱的树。山下的人辈辈相传，多少年后，山下还是来来往往的人。可不是没有什么区别吗？要说有区别，就是树有根，寸步不移，人无根，行动自在。可是呢，树还靠着土地里的五行精气而生，人也靠着土地上的五谷杂粮而生。树是有根的人。人是无根的树。”
老农活了一辈子，头一回才知道人就是树。
很快和尚吃人的传言就传开了。再也没有人敢去山顶的破庙。
3
阿欢走进破庙的时候，吃人的和尚正坐在破落生草的大殿里晒太阳。
见阿欢闯入，和尚大吃一惊，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没有人敢到我这里来。你胆子可真大！”
阿欢说道：“我不是人。”
和尚无奈一笑，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你原来是一棵草药。因为本性未泯，在这半山腰医治飞禽走兽。”
阿欢诧异道：“你竟然知道我的本身？”
和尚道：“我活了五千多年，上至夏商，下至如今，什么事情不知道？”
“那我在成为草药之前是什么？”阿欢问道。
“是仙。可惜啊，因为你欺师灭祖，遭受惩罚，才落到了这里，长成了一棵草药。”和尚叹息道。
阿欢笑了。
和尚怒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骗你的吗？出家人不打诳语！”
阿欢笑得更厉害了。
“出家人还不杀生吃肉呢。我听山下的人说，你既杀生又吃肉。”阿欢笑道。
和尚瞪眼道：“你好不容易修成人身，就不怕我吃了你？”
阿欢道：“我不怕。”
和尚道：“莫非你也像那老农一样厌倦了生活？”
阿欢摆手道：“不不不，我挺喜欢活着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花花草草，虫鱼鸟兽，还有山下那些浑身烟火气息的人们。”
“那你为什么不怕我？”
“山下人都说，你不是想吃人，而是想吃到甜味的人。可我是草药啊，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肯定是带着苦味的，你吃我做什么？”
和尚哑口无言。
阿欢继而说道：“我这次来找你呢，是想请你帮个忙。”
“不帮。请回吧。”和尚道。
阿欢耸肩，转身往外走，边走边道：“那算了吧。我听说桃花岭有一个猎人天天喝桃花蜜，那桃花蜜据说是桃园里蜂蜜采集的，非常甜。据我多年从医的不成熟的经验来看，哪怕是苦黄连，天天泡在桃花蜜里，也泡成甜的了。如果世上仅有那么一个甜味的人，那么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走出破庙，阿欢侧头一看，和尚紧跟在她身后。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和尚挥袖道。
4
从破庙回来的当天晚上，阿欢还正在剥橘子，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阿欢打开门一看，竟然是背着枪的猎人站在门口。
猎人的脸上满是血红的唇印，仿佛粘满了桃花瓣。
阿欢吃了一惊。
猎人要进来。
阿欢急忙张开双臂，拦在门口。
“我是兽医，不给人看病的。”阿欢想了许久，想出这么一个借口来。
猎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道：“我想，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其实上次来的狐狸，是我变的。上次来的黄鼠狼，也是我变的。我之前还变成了麻雀、山鸡、獐子、野兔、穿山甲、乌龟、羊……你能想象到的动物我都变了一遍，就为了每天晚上能见你一回。我用猎人能想到的办法，想方设法将自己弄伤，才有理由来找你医治。我从来没有伤害它们，我伤害的是我自己。”
阿欢心口如有小鹿猛撞。
“那又怎样？”阿欢扬起下巴，假装不以为然地说道。
猎人说道：“我本来一直想偷偷喜欢你，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阿欢倒是好奇了。
猎人指着满满一脸的“桃花瓣”，说道：“今天天才黑，一朵黑云就飘到了我家门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男人从黑云上跳了下来，抱住我，在我脸上一顿乱啃！弄了我一脸的口水和印子！”
阿欢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还没有说话，那个男人就哇地吐了，说了声‘好苦’，又腾云而去！”猎人激动地说道。
阿欢心想，这和尚还真是吃不了苦，怎么就浅尝辄止了？看来这个计谋落了空，要想想新的办法。不过好在这憨憨猎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与我有关。
“与我何干？”阿欢死撑着脸皮说道。
“干系大了！我想这个死变态应该是喜欢上了我。且他能腾云驾雾，法力高强。我虽然会些变化，但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赶紧向你表明心意，免得以后没了机会。”猎人将背后的枪取下。
阿欢吓得往后一退。
猎人单膝跪地，手中的枪变成了一枝灿烂的桃花。
阿欢脸颊飞红。
“可是……我一直在等一只猫。我变成草药之后，之前的记忆都失去了。但我一直记得……有一只猫在等我。”阿欢连连后退。
猎人将两个食指放进嘴里，将嘴巴拉得很长，然后学了两声猫叫。
阿欢怔住了，继而高兴得跳了起来！
“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是那只瓦罐猫！”阿欢抢过桃花，抱住猎人哭了起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明明问过你看到过那只奶凶奶凶的猫没有。你为什么每次都摇头？”
猎人在她耳边说道：“你学得太不像了。我以为你要找的不是我。”
“可是我也画了你的样子啊！你变成黄鼠狼的时候，我给你看过。”
“你画得太不像了。我以为你心里有了其他的猫，更不敢告诉你我是谁了。”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明明想找的是你，却总是说错画错。”
“不。你有两处说对了。”
“哪两处？”
“你说我是石头心肠，衣冠禽兽。我是瓦罐，自然是石头心肠，我是猫，自然是衣冠禽兽。”
“还有，你为什么天天喝桃花蜜啊？”
“因为你以前跟我说，世人皆苦，唯你是甜。我怕我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