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叶梦得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1]，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唯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2]，暗尘侵，上有乘鸾女[3]。惊旧恨，遽如许[4]。□□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5]，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6]，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7]？

【注释】

[1]房栊：帘栊，门帘与窗棂。

[2]明月影：团扇之影。

[3]乘鸾女：月宫的仙女。此处指团扇上所画的月仙。

[4]遽（jú句）如许：骤然间变成这样。

[5]葡萄涨绿：谓河中涨起的绿波如绿色的葡萄酒。

[6]容与：缓缓行进的样子。

[7]金缕：古乐曲名，唐金陵歌女杜秋娘所作。

【译文】

黄莺的鸣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时辰已近傍晚。堂外苍绿的苔藓上，落下了飞花片片。残花被风吹尽也无人看见，唯见那垂柳的枝条在风中妙舞翩翩。暮霭中已经透出暖意，初夏的暑气悄然出现。我寻出美人用过的月形团扇，扇面上已经布满灰尘，却还能见到扇上所画的仙女乘鸾。一时间旧恨涌上心头，这怨情竟来得如此突然。

大江把江南游子的梦魂截断，白浪接天，绿水涨满，烟雨迷蒙于半空之间。滚滚的波涛能否把我无限的情思传到她的画楼前，她会不会采摘江渚的萍花寄到江南？或许她正惆怅地望着江上悠悠的行船，而我远在万里何时才能回还？举头望着高飞的大雁，目光却又被千山阻断。有谁为我，唱一曲《金缕》旧篇？

【背景故事】

北宋哲宗时期，在江苏省镇江市长江边的一个小亭内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倚着栏杆向江北眺望。其中一个穿着蓝绸长袍，器宇轩昂，显得很有气势。这人便是今科新中进士现任丹徒县尉的叶梦得。另一位公人打扮的是县里的监官。叶梦得上任后，郡守十分器重他，让他检查征税的情况。所以他常常来到江边渡口上对来往商船进行税务督查。这天，他与监官及几名小吏又来到渡口，正闲着没事眺望远处美景的时候，突然发现江中有一条彩色的大船由江北向南岸驶来。船上坐着许多漂亮女子，正大声地说笑。叶梦得开始以为是富贵人家的眷属，出来游江的，刚要回避，大船已靠岸停泊。十几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上了岸，一直来到小亭上。一个女子对小吏说：“请问哪位是叶先生？请替我们通报一下，我们是专程来拜访他的。”还没等小吏开口，叶梦得已听到了，只得走上前来，问道：“诸位小姐找我叶某有什么事吗？”这些女子一听眼前这位书生模样的青年就是叶梦得，全都过来向他行礼问好。其中一个长得最漂亮、装束又艳丽的姑娘，走到前面来，对叶梦得说：“先生博学多才，词名传遍江东。我们是仪征的官妓（唐宋时在官场侍奉宴会的女子），久闻先生大名，想要侍奉在先生身旁，只可惜身属乐籍，半点由不得自己。仪征的过往宾客很多，官家无时无刻不大开宴会，我们侍奉过往官员，要想得到片刻的空闲也是不行的。恰好今天是太守家里私忌（故去亲人的忌日）的日子，郡官皆不会集，也不开宴，所以我们借机过江来拜见先生一面，这真是老天爷带给我们的幸运啊！”叶梦得听后连忙说：“我只是图有虚名，承各位姑娘错爱，实在是不敢当，各位快请坐。”叶梦得一边招呼这些姑娘在亭内石凳上落座，一面让监官去备办酒菜。那位领头的姑娘又站起来说：“不劳先生费心，我们已准备酒食，先敬一杯给先生，愿先生长寿！并请先生大笔挥毫，使我们回去，在别人面前展示，且引为无尚的光荣，我们愿望足矣！”说完，奴仆们已将几个食盒捧上，打开一看，山珍海味，各种菜肴齐备，而且精美异常。女子们将酒菜一一罗列于亭内石桌之上。亲自动手为叶梦得斟上一杯酒，并为监官及小吏也一一斟上，由领头的女子陪饮。其余几位姑娘纷纷起身献艺。她们挥动长袖，载歌载舞，还有几位女郎在用笙箫、琵琶伴奏，看得几位官差心醉神迷。

酒过数巡，领头的女子站起身，令下人取来笔墨，请叶梦得写词。叶梦得早想写一首回忆江南旧事的《贺新郎》，虽有旧稿，但一直不满意，故迟迟未能定稿。如今，他望着远处浩浩东去的长江和秋江上空哀哀叫着向南飞去的失群孤雁，再看看眼前这些女子，往事如潮，在他心中起伏。只见他笔酣墨饱，淋淋沥沥，在尺幅花笺上飞龙走蛇，顷刻间一首《贺新郎》词已写好。写完后，亲自过目一遍，一字不改，即送到这些女子面前。那些歌舞的姑娘早已停止了歌舞，凑上前来一起观赏。连连称赞，说是好词。这时领头的那位女子取过琵琶，一面弹奏，一面唱起了这首《贺新郎》来。那歌声缠绵悠扬，把周围的客人也都吸引了过来。这首词是见故物怀恋人之作。上片由午睡后所见夏景写起，流莺、苍苔、乱红，表明春尽夏来，引出宝扇，触发怀人遐思，抒寂寞凄清的离愁。初夏不见景，只写寻扇一细节，旨在勾起对伊人的思念，更触发惊心动魄的回忆。“残花”、“自舞”云云，隐露寂落之感。下片由“旧恨”生出，追忆往事，江景恢阔空潆，撩起怅惘情事。云帆不到，山河阻隔，自然逼出一声喟叹，画龙点睛。以愁起，以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