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仙

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1]，行路永[2]，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3]，犹恋孤城阑角，凌波步弱[4]。过短亭[5]，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5]，扶残醉，绕红药[7]。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8]。

【注释】

[1]郭：城外围加筑的城墙。

[2]永：久远。

[3]余红：夕阳的残红。

[4]凌波：形容女子轻盈的步履。

[5]短亭：古时驿路旁设有亭舍。

[6]惊飚：狂风。

[7]红药：红芍药。

[8]洞天：道教中称神仙居住的洞府，意谓洞中别有天地。

【译文】

寂静的郊外原野一直连到城郭，在驿路上留下弥漫尘埃的是乘车远去的旅客。黄昏的斜阳缓缓沉落，隐去了夕阳的残红，却还对城头的栏杆角依依难舍。与凌波仙女一起走进驿路边的亭舍，用不着彼此相约。她用流莺般的歌喉劝我，解下马鞍，慢慢地把春酒饮酌。不记得归家时是清晨还是日暮，也不知是谁将我往鞍马上扶，醒来时已经身在**卧。狂风吹动帘幕，带着残留的醉意，绕过满园的红芍药。叹息西园里，早已是花开满园，为什么狂风偏偏又来作恶？听任那时光像流星般闪过，幸喜能在家乡怡然自乐。

【背景故事】

作为经历过神宗、哲宗和徽宗三朝剧烈党争之祸的著名词人周邦彦，可谓饱经了官场中到处漂泊的风霜雨雪。在徽宗时，吏治腐败，徭役繁重。而徽宗又重用奸臣蔡京等人，百姓的负担日渐加重，终于，官逼民反，南方爆发了方腊领导的农民起义。

目睹了这场政治变故而又身在京城的周邦彦，为了保身。于是他便回到故乡浙江杭州避难。谁知刚到杭州时，起义军声势浩大，杭州也是岌岌可危，他便不敢再盲目地待下去了。这样，他只得奔逃到杭州附近的睦州，去暂避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世态。

一路受到惊吓，又因一连奔波劳顿而过于疲劳的他就想找个小旅馆歇息一下。况且，他正好也想把最近的一些感想记录下来。晚上当他横卧在小**时，朦胧中却已在写起词作来了。他竟像平时一样地磨墨展纸，并进一步要从容构思了。一会儿，一首名叫《瑞鹤仙》的词就在他的笔下完成了。

朦胧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首词首写送客，交待环境的幽静；次写归途遇歌女欢饮醉归；下片写西园旧事，惜花抒感，流露出东风无情、芳菲难驻的感叹。通篇迤逦写来，情如流水汩汩，纯真自然。一觉醒来的周邦彦自然还得赶路。但他出门一看，眼前的一幕又使他吓了一跳：道路上全是乱跑的残兵和逃难的百姓。而此时，又赶上太阳要落山了，一缕余辉正在鼓楼的檐角间似乎颇有感情地徘徊着，他猛然想起这不就是昨晚梦中所写的词句“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吗！看到随处的动**，又想想自己的落魄，他不由得感伤起来，正在这样胡思乱想之际，在汹涌着的人流中，蓦然有人在他背后喊了声：“周待制，您要到哪里去呀？”周邦彦回头一看，认识对方是跟他关系一向要好的朋友的妻子，他便据实回答了。而她则一脸浅笑着说道：“异乡遇故人，咱们就到附近酒家那里喝它两杯？”周邦彦答应了。才喝上几杯，腹中的饥饿感顿时就解除了。此时，他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自己梦中所写的句子嘛！

道是——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酒过之后，两人便要分别，各奔前程了。于是周邦彦就出了城北门，此时却又看到江面上的桥梁都被拆断了，而江水则正在上涨着，一时间他也没能渡江过去。周邦彦猛然觉得词中“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之句，竟又应验了。

这时候，不知是谁又在他耳旁说起整个浙江都被起义军占领了的事情，这不由弄得人心更为惶惶了。周邦彦因此感到当年刚刚主持鸿庆宫里的工作时，还有漂亮的住宅可住，而现在却只能飘零在外头，竟连个落脚点都还找不到；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又是一阵伤感。他蓦然觉得这即是梦中词境所谓的“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到此为止，他觉得自己那回的梦境居然全都应验了。周邦彦为自己的梦境佳作而感到庆幸时，又对眼前的混乱局面深感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