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新时代到来的时候,一个在中国考古史上无法回避的人物,为夏文化的实质性探索揭开了辉煌的一页,这个人就是杰出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徐旭生。
徐旭生
关于徐旭生其人其事,从他的助手、考古学家黄石林为其所写的传略中可以看出一个大体的概况:
徐旭生,原名炳昶,1888年12月10日(清光绪十四年十一月初八)生于河南省唐河县桐河镇砚河村。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青年时代,徐旭生对中国古史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为他后来进行古史和思想史研究打下了基础。
1906年,徐旭生肄业于豫学堂。这年冬季,考入译学馆学法文,于1911年毕业。1912年,在彰德中学教算学和法文,数月后,考取公费留学法国。1913年春至1919年春,在巴黎大学学哲学,1919年夏天回国。
从1921年起,徐旭生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讲授西洋哲学史,并着手翻译威伯尔《欧洲哲学史》。其后又与乔曾劬合译波兰作家显克微支[1]的长篇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这是该书最早的中文译本。
1925年,徐旭生出任当时具有进步倾向的政论性周刊《猛进》主编,并发表了题为《我们应该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的时事短评,这个短评引起鲁迅的重视。鲁迅因而在《语丝》周刊上写了《论睁了眼看》的文章,就此进一步展开论述。从此之后,徐旭生与鲁迅建立了友谊,并经常通信讨论问题。
徐旭生曾经参加过当时的学生运动,他为争取关税自主,在率领学生举行游行示威中,竟被北洋军阀政府的军警打掉两颗门牙。他“留牙蓄志”,将两颗打落的门牙一直留在身边,直到去世后才由亲属放入他的骨灰盒里。
1926年秋,徐旭生出任北京大学教务长。次年,徐旭生提议组织起来成立学术协会,并到各地搜集材料,为精深研究提供条件。对外国人,愿与协会真诚合作者表示欢迎,对那些企图进行文化侵略、攫夺科学材料的人,则予以拒绝,致以“不使再溷吾土”。抱着这种宗旨和信念,经过一番斗争,与当时已进入中国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合作,组成了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由徐旭生任该团中方团长,开始在中国西北地区进行科学考察,此后取得了重大学术成果。
徐旭生与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等组成西北科学考察团赴中国西北考察时留影(徐为中方团长)。在这幅照片下,徐旭生有一段题词:“这是我在额济纳河动身西行的时候我的朋友马益占给我照的相。他以后把照片寄给我,并且附了一首小诗:‘我师出发前,惹我颇缠绵。明知是暂别,心总不自然。’哪里料到这一别就成永别了,呜呼!徐旭生民国十九年八月五日。”
1931年2月,北平师范大学与北平大学第二师范学院合组为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徐旭生任合组后的北师大校长。同年9月,“九一八”事变爆发,北师大师生热烈地投入抗日斗争。事变后两天,徐旭生即会同北大校长蒋梦麟,并邀集北平各大学校长,举行紧急会议。同日,又召集本校院长、教务长等开紧急会议,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11月,亲赴南京,请求增加北师大经费,当时的财政部部长宋子文拒不接见,徐旭生愤而辞去北师大校长职务。
自1932年开始,徐旭生任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编辑,后改为研究员。
1937年初,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改为史学研究所,徐旭生任所长(北平解放后,又任北京研究院代副院长),并开始潜心研究古史传说,准备撰写《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一书。
当时,极端疑古派学者否定殷墟以前漫长时代的历史,对文献资料视若“腐朽”之物,或加偏见,或不引用。徐旭生撰写这部书的目的则是力图“矫正他们错疑所不应疑的偏向,使治此段历史的方法可以早入正轨,使夏及其以前的历史,还其本来面目”。他说道:“我自1921年后在北京大学任教,当日我国的史学界受欧西科学的影响,对古史材料重新估价的口号高唱入云,我个人也未能自外于时代思想的潮流。不过因为我在法国留学时学的是哲学,所以在北大教的总不出哲学史的范围,对于历史自身没有时间向前深造。1923年前后顾颉刚、刘掞藜二先生,对于大禹是否天神,是否有实在的人格的讨论哄动一时,我对此问题虽也深感兴趣,但是因为没有工夫搜集资料,所以未能参加讨论。当时史学界的普遍意见似有利于顾氏,可是我个人虽对于他的工作有较高的评价,却绝以为他走得太远,又复失真,所以颇不以他的结论为是。我当日觉得《尚书》中《尧典》《皋陶谟》《禹贡》诸篇固然非当日的或离当日不远的著作,是由于后人的追记,篇首‘曰若稽古’四个字已经可以证明。但是他们的记录未必无根据,记录的时期最早也或者可以溯到商朝。”
号称“疑古玄同”的疑古派代表人物钱玄同赠予徐旭生的墨迹
在如何对待疑古派的是非功过这一问题上,徐旭生直言不讳地表示:“近三十余年(大约自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起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止),疑古学派几乎笼罩了全中国的历史界,可是它的大本营却在《古史辨》及其周围。他们工作的勤奋是很可敬的,成绩也是很大的,但是他们所用的治学方法却很有问题。主要的,去世的张荫麟先生已经指出,就是太无限度地使用默证。这种方法就是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对这一方法,法国史家色诺波说得不错:‘现存之载籍无某事之称述,此犹未足为证也,更须从来未尝有之。故于载籍湮灭愈多之时代,默证愈当少用。其在古史中之用处,较之在19世纪之历史不逮远甚。’极端疑古学派的工作人对于载籍湮灭极多的时代,却是广泛地使用默证,结果如何,可以预料。……他们看见了不合他们意见的论证,并不能常常地审慎处理,有不少次悍然决然宣布反对论证的伪造,可是他们的理由是脆弱的,不能成立的。比方说,看见《尚书·立政》篇内含有尚贤思想,就宣布它已经受了墨家思想的影响,为战国人的伪造。可是,古人之所谓贤,也不过是说某人比较能干。……在春秋和战国的各学派中间所称述的古史,固然有不少歧异、矛盾,可是相同的地方实在更多。比方说,禹治水的传说,尧、舜、禹三人相互的关系,在先秦诸子中,可以说大致是相同的,没有争论的。而疑古学派的极端派却夸张它们的歧异、矛盾,对于很多没有争论的点却熟视无睹,不屑注意!要知道春秋末期和战国时的学术空气是相当自由的,各学派中间的互相驳斥是并不容情的。一家造谣,正贻别家以口实,何以别家全闭口无言,默示承认?……他们对于掺杂神话的传说和纯粹神话的界限似乎不能分辨,或者是不愿意去分辨。在古帝的传说中间,除帝颛顼因为有特别原因以外,炎帝、黄帝、蚩尤、尧、舜、禹的传说里面所掺杂的神话并不算太多,可是极端的疑古派都漫无别择,一古脑儿把它们送到神话的保险柜中封锁起来,不许历史的工作人再去染指!如果拿希腊的传说来比较,关于提秀斯的神话,不比中国古帝传说中所掺杂的神话少,可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面,叙述雅典国家起源的时候,还提到提秀斯……”
所谓“传说时代”,徐旭生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最初的历史,总是用“口耳相传”的方法流传下来的。在古文献中保存有古代传说,而在当时尚没有能用文字把它直接记录下来的史料,这个时代就叫作“传说时代”。中国的传说时代,上限尚不可定,或自炎黄时期,下限暂定在盘庚迁殷以前。
至于如何对待“传说时代”史料,徐旭生说,首先应当对神话与传说认识清楚并加以区分。当然,两者之间是相近的,颇难截然分离,但也不能混为一谈。
关于史学界争论颇为激烈的夏王朝,当时在考古学上仍处于空白和模糊阶段,为此,徐旭生首次提出探索夏文化并提出了指导性意见:首先要明确“夏文化”一词包括两个含义,即夏族文化与夏代文化。两者既有区别又有十分密切的联系。如果指前者,它的地域范围很有限,年代则包括禹以前,桀之后;如果指后者,它的地域范围较广,年代则始于禹,终于桀。文献中关于夏人活动区域的传说,是探索夏文化的重要材料。这些材料指明下列地区和夏的关系特别密切,也就是说,夏人的主要活动区域应分布在晋南平原,汾、浍、涑水流域;洛阳平原,伊、洛、颍水流域;以及关中平原。
徐旭生在仔细研究有关夏代的先秦文献的基础上,认为寻找夏文化的重点应放在豫西和晋西南两个地区。为了让这个理论得到事实的验证,1959年春夏之交,已是72岁高龄的他不顾年老体衰,带着助手亲赴豫西对文献记载中的“夏墟”展开调查,从而揭开了实质性田野探索夏文化的序幕。徐旭生一行数人在豫西这个既定的圈子里来往穿行,每日步行20多公里,每当遇到大雨连绵,鞋子陷进泥中行走不便时,徐旭生便干脆将鞋子背在肩上,光脚在泥泞中前行。这个为科学事业历尽艰辛而不辞劳苦的举动,令他的助手们深深地为之感动和敬仰。
就在这次行动中,徐旭生分别对河南省登封县的八方、石羊关,禹县的阎砦、谷水河等古文化遗迹做了田野调查。有一日,当途经偃师县境内,准备到中科院考古所洛阳考古工作站落脚时,他来到了洛河边一个叫二里头的村庄外面。徐旭生发现此处有些异常,便停下来四处转悠,以寻找心目中的东西。当他在村外转了半圈后,有一个正在田地里劳动的农民感到很奇怪,心想这个外地老头一定是丢失了什么,便主动上前询问。这一问,徐旭生乐了,他幽默地说:“丢了一件大东西,是一座城,几千年的一座城。”这位农民不解,徐旭生解释说:
二里头遗址所在位置平面示意图
“我是搞考古调查的,想在这一带看看有没有古代留下的陶片什么的。”这位农民听罢后说:“陶片,我们这里多的是呢,还有完整的陶罐、陶盆,都是搞水利建设挖出来的。”徐旭生一听大为惊喜,急忙对眼前的农民说:“好兄弟,你说的地方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
“中。”农民爽快地答应着,领徐旭生到了村东的一片田野。果然,徐旭生在这里发现了许多陶片,并且还捡到了一件完整的陶器。从遗留的陶片以及陶器的花纹、质地等特点判断,这是一处规模甚大的古文化遗址。
徐旭生在对二里头遗址做了初步判断后,立即回到中科院考古所洛阳工作站,将调查的情况告知了工作站的赵芝荃等人。大家一听很是振奋,决定第二天由工作站站长赵芝荃带领几名考古人员,随徐旭生赴二里头做进一步调查。
二里头遗址位于河南省偃师县城西南约9公里处,西近洛阳城。就其位置而言,它南临古洛河及伊河而望嵩岳、太室、少室山,北依邙山而背黄河,东有成皋之险,西有降谷崤函之固。其所处的河洛地带自古被称为中土、土中、地中,并有“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和“万方辐辏”之誉。传说自伏羲至周成王各代圣王皆在河洛地带膺图受瑞,并有“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的记载。由于武王曾在此处廷告于天:“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义民。”因而这里也是本来意义的中国。后来周公遵武王旨意在此营建洛邑作成王之都。此外,周公还在嵩山附近兴建测景(影)台,从礼制上确定此地为天下“地中”,并赋予“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合也”等神秘意义。汉魏以后亦有不少王朝留意于此,在此建都,这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和古代文明的核心地区。
赵芝荃向作者讲述二里头遗址发现经过(作者摄)
二里头遗址平面示意图
当赵芝荃等人随徐旭生来到二里头村外时,当地农民仍在田野里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他们一行人来到农民们正在挖掘的一个水塘边,发现遍地都是挖出的陶片,待他们进入水塘的台阶,又看到塘壁上布满了陶器的碎片,用手轻轻一摸,这些碎陶片便哗啦哗啦地四散跌落下来。这个情景让赵芝荃等人兴奋异常,在以往的考古调查中,都没遇到过这般激动人心的场面。如此丰富的文化堆积,如果不是古代的都城遗址,那又是什么?
离开水塘之后,徐旭生等人又在二里头村的四周做了详细调查,估计此遗址范围东西长3—3.5公里,南北宽约1.5公里。从地理环境和历史渊源以及发现的遗迹、遗物看,这里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帝都。按照徐旭生在后来发表的调查报告,他认为这里应是商汤时代的都城“西亳”。从文献方面做了论证后,徐旭生又补充道:“此次我们看见此遗址颇广大,但未追求四至,如果乡人所说不虚,那在当时实为一大都会,为商汤都城的可能性很不小。”
尽管当时徐旭生对这处遗址做出的判断后来被证明有误,但由于他的首次发现和随之而来的数十次发掘,二里头成为国内外学术界最引人瞩目的古文化遗址之一。它不仅成为学者们探索夏史和夏文化的关键所在,也成为探讨中国国家和文明起源无法绕开的圣地。
注释:
[1]显克微支(Henryk Adam Aleksander Pius Sienkiewicz,1846—1916):波兰作家。由于“他史诗一般的作品表现出的卓越成就”获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