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我说王?先生的几句话(1 / 1)

王?先生真的走了。这对每一位熟知和热爱他的人,都是永远揪心的疼痛。一想起法门寺地宫那金光四射的丝绸服饰,就像看到王?先生的身影。每当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把这沉重无比的思绪,由身边的佛教圣地法门寺,放纵到千里之外的长沙马王堆、随州曾侯乙墓,期望从他过手的每一件国宝上,寻找一位穷尽一生精力,保护、研究中国古代丝绸和服饰者的身影。他的写满沧桑的花白头发,他的穿透历史的深邃目光,他的跋涉太累的苍老之态,会从他生前居住的两间平房里,走进我的视野,好让我在这个天高云淡的空间,阅读一个永远活着的生命。

我对王?先生的热爱,是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为法门寺唐代地宫重见天日的奔波中逐渐形成的。每当月亮风清之夜,站在古周原上的法门寺前,我一次次自然而然地感到,他生前说过的几句话,在深夜的星际间无限放大。

这几件珍宝像刚出生的孩子,一点经不起这样的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十二年前,法门寺唐代地宫打开了。在十分简陋的工地上,这位声震海内外丝绸考古界的著名专家,正踩着塔砖按人步长短一块块垫起来的雨地通道来回奔忙着。他拖着十分虚弱的病体,靠一大把一大把的药片,支撑着蹒跚的步履,但他游动在历史和时间的断层上的目光,始终是光亮的,掩饰不住一位考古学家面对一座大唐皇室稀世珍品宝库时,爆发在内心深处的惊喜。跨过一道道封闭千年的石门,那一垒一垒金丝金锦包袱包着的,那一行一行檀香木函和白藤箱子盛着的,是唐懿宗、唐僖宗、惠安皇太后、昭仪夫人、晋国夫人等帝王、皇后、皇族以极其虔诚的感谢,用大唐皇族最珍贵的衣物,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真身舍利,使这个唐代物质和宗教的大世界,显示出亘古未有的辉煌。还有,唐中宗李显皇帝为第二枚佛指舍利敬造的汉白玉灵帐上的金袈裟,这位皇帝的母亲武则天的绣裙“一腰”,更为稀世珍宝。然而,千年地宫,十分潮湿,八百多件丝(金)织物全粘到一起了。而且,宝塔高耸,压着地宫,碎石落在丝绸上,真是砸在了王?先生的心上,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片金彩斑斓、五光十色的世界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些稀世珍宝全都粘在一起,又压在碎石下,它们出现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十分偶然的历史机遇;而丝绸宝库的真正打开,则是一个时代、一个世纪的问题呀!我们为的是要让宝库说话呀!宝库不说话,王先生是不说的。那段时间,他总是一边吃药,一边沉思,木人似的直蹲在地宫。几天后,地宫中室的捧真身菩萨座下的檀香木函内,李唐皇室为这尊菩萨做的五件绛红罗地蹙金绣服饰,经王?先生抢救,完好如新。这五件宝物光彩夺目,景象非常,它上面金丝线的细度,仅是我们头发丝的三分之一。消息传出,人们蜂拥而来,七八十人用行政命令,非看不可。按当时情况,这五件千年国宝,要尽快收藏,避风避光,恒温恒湿,无奈,只好排队一人看一次。一个、一个,他们从王?先生的心上走过;一秒、两秒,王?先生度秒如年,他万般焦急地数着,合拳抱揖,央求快点、再快点,半小时过去了,王?先生突然声泪俱下地恳求:“各位领导,这几件珍宝像刚出生的孩子,一点经不起这样的啊,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了!”我身边的土和地知道,这是王先生在法门寺讲的一句话。

终于修好了,是辽代的,这是我最后的了……

将士战死沙场,是一种悲壮,王?先生为中国的考古事业,几十年餐风饮露,以致病倒,亦是一种悲壮。法门寺发掘以后不久,一个风雨凄凉的下午,我突然听到他因肾功能衰竭倒下,被抢救过来后,靠医院做透析过滤血液维持生命的消息。作为法门寺的工作者,我总想看上他一眼。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冬,太阳灰蒙蒙的,我边走边问路,在凛冽的气流中进了北京东四的吉兆胡同,屋檐上挂着尺把长的冰柱,冷风憋气,直望心里钻,我穿来问去,终于找到他的家。那是一座极其简陋的平房,两间屋还包括厨房,拥挤极了,土暖气不怎么热,王?先生蜷缩在**,脸色铁青,双眼轮发黑,手臂上青筋暴起,隆起的血管入针处肿得怕人。他呻吟着,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手里的绣鞋。见我进来,他微弱的声音送出这么几个字来:“终于修好了,是辽代的,这是我最后的了,近日情况不好……”这是王?先生在吉兆胡同讲的一句话。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天哪,这是什么境况,这是一位战士手执武器临危还在前沿阵地拼命的境况!他那句话是在辽代绣鞋背后发出的,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但惊天动地。

地宫那丝织物是千年不遇的珍宝。一出世就像打开了腹腔的病人,十年了,再不动手术就死了;这不是人,要是一个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换回他的啊!

过了一段时间,王?先生病情时好时坏,像大风里一盏灯,又在一时的平静中闪现了光亮。听说他在续写中国古代服饰,其中法门寺一段,电视台要到他家里做专题。但当我赶到北京时,他家里的门紧锁着,顺着邻居的指点,我摸进了安贞医院透析室。推开门,我一下子惊呆了,王?先生被绑在一个座椅式的病**,半躺着,脸部缩在衣领内,只有花白的头发覆盖着,随着顶架上穿来穿去的管子跟着心脏跳动的频率在颤抖。他十分虚弱,半晌才睁开眼睛,一看是我,又是那么像当年在法门寺地宫一样,直瞪瞪地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地宫那丝织物是千年不遇的珍宝,一出世就像打开了腹腔的病人,十年了,再不动手术就死了;这不是人,要是一个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换回他的啊!”这是王?先生在北京安贞医院里讲的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的病,一句都没有;他说的是国家和民族的珍宝,是我们在世界民族之林引为自豪的中国古代丝绸服饰啊!

这些是整理好的,那些正加紧整理,一旦我死,都交给法门寺,他们要用!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去王?先生终于搬进的新居看他。我又是一惊:他居然在院子里栽花务草,忙得满头大汗,但脸灰青灰青。我们一起进屋,他就急着说:“我这是回光返照,时间没有多少,法门寺的资料让你看看。”他叫来夫人胡曜云,指着书柜里一排排整齐的盒子,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亮光,十分有力地叮咛:“这些是整理好的,那些正加紧整理,一旦我死,都交给法门寺,他们要用!”在北京望京中路的新居里,王?先生取出一张卡片,庄严地写道:“曜云,这些资料交法门寺博物馆。王?。”他双手捧着卡片,我双手接着,夫人胡曜云双手托着。天哪,这是一个什么场景啊,这分明是王?先生在向法门寺交代遗嘱!

噩耗终于传来了,王?先生在整理法门寺地宫唐代丝绸资料到半夜倒下,再没有说一句话。我赶到北京,正是他走的第七天。门间里放着他最后栽培的花,全是洁白一色,像是自己早就做好的挽花。灵堂上王?先生的遗像,是在整理法门寺资料时拍的,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直瞪瞪的,带着历史的深沉、病痛长期折磨的疲惫,又充满着无限期望之光,他期望什么呢——他的对面是法门寺考古发掘的资料,千里之外就是法门寺地宫那光彩照人、一叠一叠的唐皇室丝绸。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分明看到、听到王?先生在呼唤:打开了腹腔的病人要赶快动手术啊,……要是一个人,我哪怕死千百次也要换回他的啊!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像当年王?先生走进法门寺地宫一样,我们抱着一盒盒资料,走过他的灵堂,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缓步行进,一次次回头,胡曜云先生还在雨中向我们挥手不停。泪水和着雨水,一路洒回法门寺。如今,法门寺已因拥有佛指舍利和唐密曼荼罗而成为佛教世界的朝拜中心,由泰国、日本、印度、尼泊尔而感发东南亚,由此而揭开世界佛教新的一页。而法门寺地宫大唐王朝系列珍宝,加上这大唐茶文化、唐密曼荼罗文化等等,正在生发着大唐文化的辉煌。今日开放奋进之中国,正“再使文物生辉”。七次国际学术讨论会开启的“法门学”已为法门寺文化奠定了基础,开辟着新的发展道路,法门寺文化正走向世界。祖国大西北这颗璀璨的历史文化明珠,以在国家和民族跨世纪辉煌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地位,面对世界,展望未来,大放异彩!而法门寺的背后,永远安放着一个挥不去的王?先生的灵堂,他遗像上那双深切期待的眼睛,直瞪瞪的,永远注视着法门寺大唐地宫和那近千件大唐王朝的丝绸珍宝。

十多年间,他说的这几句话,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我们也像王?先生一样期待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果这个历史的话题有了答案,我们敬爱的王先生的那些话就有了回音。

不要问王?先生的灵魂,今天在哪一抔黄土停歇。我知道,他在法门寺这块蕴藏着中华民族千年文化的大地上空,将日夜盘桓着,要不,怎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走出房门,站在法门寺的夜空下,王?先生说的那些话,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因此,我要说,今天法门寺的辉煌,法门寺人的骄傲,有几份是王?先生给的。

(原载《中国文物报》2000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