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之后,随之崛起的元朝,采取了排佛而推崇喇嘛教的政策,致使汉地佛教进一步走向衰落,法门寺自然也是“每况愈下”。在这股佛教衰颓的大趋势中,朱明王朝终于取元而代之。
由于明太祖朱元璋出身释门,对佛教怀有殊异的感情,便力图重振汉魏以来发展延续的传统佛教。在明代历史中,自洪武朝至武宗朱厚照各帝,护持佛教的政策基本保持未变,而佛教的各宗派中以禅宗最为盛行,其中临济、曹洞居先。净土宗则成为各宗派共同的信仰。此外之华严宗、天台宗,乃至慈恩宗[1]、律宗也有相当的影响或者继兴于微绝。其间自明宣宗之后,各宗复呈衰势,至世宗朝,因皇帝本人学道而排佛,京师寺院大部被毁,佛教衰势进一步加速。至神宗万历年间,佛教稍有回升的气象,除出现一些弘法高僧之外,明代刻印五藏(除藏文《目称》外)之一的《嘉兴藏》[2],就完成于这个时期。
明代的整个佛教政策,无疑要影响到法门寺的兴衰沉浮。从寺宇的修葺方面看,宋、金两代均无土木之工,元代更遭冷落,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从可查的资料来看,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年),法门寺真身宝塔(四级木塔)崩毁,后来得以重建,始成现在看到的宝塔模样。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有邑人张杰主持重修寺内大乘殿,并于正德二年(1507年)再次重修,其重修详情或因碑佚或因记载不详今已无法得知。据现代研究专家陈景富推断,分别发生于弘治和正德年间的两次重修实为一次,其理由是所谓的两次重修之间只有一年之隔,从修一殿便树碑记其事这一点来看,工程经年未必完工,可能的情况倒是:张杰重修是就工始之年记其事,正德二年重修是就工毕树碑之日而言。这样,自宋立国至明隆庆六百年的历史中,一方面由于佛教的衰势难遏,另一方面由于年久失修,不可避免地要导致法门寺寺域的日益缩小、寺僧的日益减少和经济上的日益困难。因此,最乐观的估计,这时的法门寺继失去了“国寺”的地位之后,至多也只是与府、州所留的寺院相当。尽管如此,法门寺昔日辉煌的余晖,仍未从这里完全消失,发生于明正德四年(1509年)武宗之母张太后前来拜佛降香的故事,即可证实这个推断。张太后前来法门寺降香的故事,又因为其本人和随行的刘瑾智断玉镯奇案,而广为民间百姓所知并编写了戏曲《法门寺》等流传下来。毛泽东曾在1956年中共中央扩大会议上说:“有些人做奴隶做久了,感觉事事不如人……像《法门寺》里的贾桂一样,人家让他坐,他说站惯了,不想坐。”戏曲《法门寺》及戏中的贾桂又一时名噪天下,众人皆知。
嫌涉男女相恋,累及五条人命的玉镯奇案,发生在离法门寺不远的眉县金渠乡宁渠村。这宁渠村因著名的宁渠而得名,又以渠分为东、西两村。
命案的起因来自东村有座高大门楼的傅姓人家。这傅家有位公子,名傅朋,字云程。祖上为大明开国功臣,圣上敕封世袭指挥,久住京城。后来明朝廷宦官专权,老指挥怄气废命。其夫人因原郡土地肥沃,风水甜美,带幼子归来,农桑度日,倒觉自在。
傅朋天资聪颖,七岁能诵《阿房宫赋》,年龄稍长,即通晓子、史、经、集。他不愿承袭先祖指挥一职,立志寒窗苦读,自取功名。母亲见他一心苦读,少问婚事,遂赐玉镯一对,让其日后自择佳偶。
明正德四年(1509年)初夏,傅朋挽袖赋诗作画。一窗友见他腕戴玉镯,知是定亲之物,便打趣地说:“西村孙寡妇的女子,容貌艳丽,天姿国色,女流中西施也,你何不前去一会?”
关中流行的拾玉镯(牛皮,镌刻,山西晋南地区民间藏品)
傅朋听了,微微一笑道:“这穷乡僻壤,哪有什么天姿国色?”傅朋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有些前去一见的念头。
这天,傅朋因事路过西村,信步来到孙家门口。偏巧,孙寡妇之女孙玉姣在院内开笼喂鸡。不料,几只鸡飞出墙外,孙玉姣出门追赶,与傅朋相遇,两人对视之下,都惊呆了。原来傅朋五六岁时,父亲由任上归里,曾带他到金渠镇给姑母拜寿。姑母一见到侄儿傅朋,满心欢喜,搂在怀中,左亲右吻,不让离开。寿诞过后,一定要留傅朋在她身边多住些日子。这样傅朋便留下来,父亲带着家人回京理事了。
傅朋在姑母家住了月余,免不了到街上找小朋友一起玩耍,就在这群玩耍的孩子中,他认识了姑母邻居用人孙寡妇之女孙玉姣,并渐渐成为好朋友。
却说这孙玉姣,家住宁渠西村,原来也是殷实人家,只因父亲懦弱无能,不事农桑,天长日久,家道中落,处境日渐贫困。当孙玉姣两岁时,父亲患病身亡,母亲无奈,只得带着女儿到金渠镇东街给人当用人,直到孙玉姣十四岁时,母亲才带着她回到西村,种田养鸡,苦度日月。
冬去春来,转眼孙玉姣已长到十六七岁,并出落得相貌俊美,大有倾国之色。与孙寡妇一向不错的刘媒婆,曾多次提亲,怎奈难有玉姣称心之人。再者,这女子虽有倾国之色,却家境贫寒,门户难当,也就好事难成。
这傅朋、孙玉姣虽曾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生活,但自傅朋离开姑母家回京再归故里,两人难能相遇。此刻一见,童年的往事不觉又展现在各自的眼前,彼此的爱慕之情油然而生。
正当两人久别重逢,又难叙真情之时,傅朋忽见地上雄鸡飞扑,触景生智,忙上前施礼答话:“请问大姐,学生想买一只雄鸡使用,不知大姐可方便否?”
“雄鸡倒有,只是我娘不在,奴家不便做主。”玉姣飞眼流波,含羞带涩,低低答了一句。
傅朋见状,心领神会,语带双关,进而言道:“你我今日已非童年,何不自己做主。”
“公子所言极是,但此事总得与母亲商议才好。”
傅朋听罢,点了点头,又冲孙玉姣极动情地送过一个眼神,趁机假意抖衣衫“遗掉”玉镯,依依作别。孙玉姣心领神会,含羞拾镯,满心欢喜。
正当两人私订终身,欲成百年之好时,谁料此情此景被刘媒婆瞧见,并引发了一场五人丧生的大案。
这刘媒婆世居县城内南街,年过半百,老伴早丧,人称刘妈,留下一子名叫刘彪。刘妈平生一大嗜好就是为青年男女牵线联姻。这天,她吃过早饭,来到西村想到孙寡妇家串门,正巧看见了傅朋和孙玉姣定情的景况。刘妈一见,满怀兴奋,想到傅家虽是宦门大户,但只要傅朋有意,此事必成大半。
等傅朋依依不舍,舒袖而去之后,刘妈踏进孙玉姣家中,佯装不知地向孙玉姣提起婚姻之事,并声言愿为他们二人周旋,孙玉姣当然求之不得。刘妈临走时,向孙玉姣讨得一只刚刚做好的绣鞋作为信物,并说:“三天后一定送来佳音。”
刘妈回家后,她的儿子刘彪发现了那只绣鞋,并设法偷去藏了起来。这刘彪乃是“手拿钢刀一把,专营六畜宰杀,开肠破肚成日干,鲜血盆里作生涯”的角色,不但生性凶残暴戾,且又贪色好**。当他从母亲嘴里探知孙玉姣和傅朋的暧昧之情后,那眠花宿柳的习性骤然升起,一个指鞋诈钱的阴谋也随之酝酿成熟。
第二天,刘彪来到东村,找到傅朋指鞋诈钱,因出言不逊,反被家人哄出了村子。刘彪回到家中,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决定来一次冒充“情人”会“情人”。
当天晚上,刘彪借着漆黑的夜幕,怀揣绣鞋,手提灯挂(类似铁底马灯,用麻辫做提鋬),走出房门。为防止发生意外,他又在门口一个箩筐里,顺手抽出一把杀猪尖刀攥在手里,取小道直奔西村。
正当刘彪急匆匆赶往西村之时,孙寡妇家中早已来了两位客人,这就是孙玉姣的舅父屈环生和舅母贾氏。这屈环生家住槐芽,其妻年过三十尚无生养,屈环生盼子心切,整日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却懒得照料家业。近日闻听法门寺请来普陀寺一位高僧讲经说法,便偕妻子贾氏顺路到西村邀姐姐同去听经。听经完毕,天色已晚,便留宿姐姐家中,于玉姣房中就寝。
这夜二更天刚过,刘彪便摸到孙寡妇门前。孙寡妇住宅,坐北向南,原是关中标准的四合头院子,因家计贫困,上房早已变卖,只留下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一头作厨房,一头孙寡妇自己留作卧室。西厢房是孙玉姣的绣房。刘彪情知屋里只有寡母弱女,轻手推门,门紧关着,便拿出尖刀,往门缝里一插一撬,拨开门闩,单手推门闪身而进。按乡俗常规,西房为下,刘彪推断,孙玉姣必住西房无疑。
刘彪来到西房门口,将灯挂放在门旁台阶上,再撬门入室,轻手轻脚放下尖刀,在怀中摸出绣鞋,心中怀着无限的美意向炕上扑去。当他的手触摸到一张仰躺着的脸时,不禁大惊:“怎么这女子还有胡茬?!”这样想着,绣鞋“啪”的一声落到了炕头上,刘彪顿觉不妙,拔腿欲跑。屈环生此时已被惊醒,朦胧中大呼:“有贼!”随之从炕上跳了起来,对着夜色中刘彪的脸就是一记耳光。贾氏也被惊醒,转身抱住了刘彪的腿,三人扭打成一团。这时,只听“哨啷”一声,刘彪的脚跟碰到了尖刀把上。胆战心惊的刘彪急欲摆脱,遂起杀人之念。他伸手操起尖刀,恶狠狠地向屈环生刺来,这一刀正中咽喉,屈环生当场毙命。红了眼的刘彪抽刀回身,对着贾氏趁势一抹,头颅当场落地。刘彪见图奸不成,反戕二命,心悸惶惶,脱身出来,不敢迟延,黑暗中就地一摸,不顾灯挂提鋬还是人头长发,牢牢握在手中,慌忙夺门而逃。
刘彪一口气跑进县城,在一家店前停下,当他定神一看,发现不是自家住的街道,猛悟到由于自己慌不择路,进城后一直向前奔走,忘了拐弯。又借着面前店里透出的灯光,突然发现自己手拎的不是铁座灯挂,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手里攥的不是麻辫提鋬而是女人的长发。惊悸之中,只见面前的店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彪急忙躲进了店边的黑影里,这时他恍然记起这是城内刘公道的粽子店,小伙计宋兴儿正准备生火煮粽子。刘彪攥着人头,情急生毒计,心想,粽子锅费火,如果将人头扔到锅里,等到煮好粽子,这人头早就煮得模糊不清了,任他天王神仙也难以辨认。他打定主意,趁刘公道和宋兴儿将粽子下到锅里,回店抱柴、取火的时刻,猛地蹿到锅边,将人头狠劲往粽子锅里一塞,转身跑回家中,待大气喘定,忙换了血衣,扔到渭河。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二天又夹着屠宰工具,走村串户,干起了他的杀猪宰羊的生意。
刘彪这边已逍遥无事,而刘公道的粽子店却又闹出了人命案。
刘公道见生着了火,他一面点根烟吸着,一面在灶前转悠。约过了半个时辰,小伙计兴儿翻搅粽子时,感到锅里有一硬块,便用棍子一拨,挑到锅边一瞧,吓得全身打了个寒战,失魂落魄地惊叫道:“啊,人……人头!”
刘公道听到惊叫,忙奔过来,借着一丝昏暗的灯光,看见了锅中那带着一团黑发的人头,顿时吓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刘公道稍稍回过神来,怕被人发现,忙取过一个担笼,盛起人头,飞快提进后院。
刘公道站在后院里,看着担笼里的人头,六神无主,惊恐不已。他想:这粽子锅突然煮出了人头,无疑是天降大祸,若被官府查问,怎好辩白?若按律问罪,自己性命难保。如果将这人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提离街道,但此事已被兴儿看见,难保他不张扬出去。这兴儿终是一个雇工,外姓之人,而今送他一些好处,倒能一时堵住他的嘴,但无法保他日后不借此事敲诈勒索……刘公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转来转去,突然一脚踩到柴堆边的一把斧头上。刘公道见斧顿生杀人灭口的歹意,他心一横,操起斧头转回身向锅边的兴儿劈去。
当兴儿倒在血泊中绝气身亡时,刘公道又猛地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慌忙丢掉斧头,将兴儿的尸体和那颗人头一并抛入后院枯井,然后铲去地上血迹。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刘公道给粽子锅里另换了新水,重架柴火,魂不守舍地坐在锅台前想着心事:这颗人头到底是谁扔进锅里的?悔不该自己贪财好利半夜叫起兴儿开门煮粽子,结果粽子未煮成,先捞出一颗来历不明的人头;悔不该见人头藏匿不禀,以后官府寻得蛛丝马迹前来追问,自己难免身受牵连;更悔不该一时糊涂劈死兴儿,若他爹向我要人,该拿何言答对?官府一旦查出真情,少不了杀身偿命……想到这里,他觉得头昏脑涨,脊背发凉,坐不稳,立不安,在前院后院转悠起来。忽然,一个念头浮现在面前:此事只有自己跟兴儿知道,如今兴儿已死,若自己守口如瓶,别人怎会知道?但又转念一想,假如兴儿的爹告到官府,难免进店搜查,一旦露出破绽又如何是好?刘公道想着,心里越发焦躁不安,在苦无良策之中心一横,干脆来个恶人先告状,反告他兴儿盗物逃走,县太爷若派快头捕拿兴儿,又怎捕得?到那时只能听从原告的一面之词,此案便会不了了之。想到此处,刘公道心情通畅了许多。
五月十四日清晨。“算黄算割”的黄鹂鸟在树梢上婉转啼鸣。
一阵紧似一阵的堂鼓声传来。“有人喊冤!”眉县县衙的三班衙役闻鼓声奔向大堂,列班侍候。
知县赵廉提袍端衣升堂:“唤击鼓人上堂回话。”
原来是当地乡约[3]、地方村民禀报,说西村出了杀人命案。
一声“命案”二字,两榜进士、颇以才华自居的县太爷赵廉心中着急,当即顾不上吃饭便率三班衙役、刑房、书吏、捕快等,前往命案现场。由于他向以除恶扬善、治理一地、造福一方著称,早已赢得百姓爱戴和上级赏赞,这次也不例外,接案便雷厉风行,直扑现场要查断他个水落石出。
转眼来到西村,此时孙玉姣家中早已围满了同情、看热闹的人群。衙役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让知县下轿坐定。经验尸方知男女两具尸体,颈项均系锐利刀器所伤,且男尸有头,女尸无头。还有大门被尖刀撬过,初判断为凶手撬门入室作案。
知县赵廉离开座椅亲勘前后院落及杀人现场,发现房门外灯挂一个,室内绣鞋一只。急忙传来孙家母女,点名问姓,追问现场物件“灯挂”,孙寡妇哪见过如此世面,早吓得身体筛糠,低头入怀,随口回知县老爷:“灯挂系自家常用之物。”又问“绣鞋”,孙玉姣回道:“是小女新做。”
赵廉命孙玉姣抬起头来。孙玉姣抬头,知县见这孙玉姣确是美貌、靓丽,面若施粉,双眸传神,于是心中顿时豁然一亮,便猜度出八九分来。当孙玉姣提衣下跪时,又见其腕带玉镯半对,更加坚定了知县的判断:此案必系奸情所致。
知县随即喝退众人,将孙寡妇与孙玉姣分开审问。问起玉镯,玉姣说是“自家之物”,但孙寡妇却说“家无此物”。知县自以为判断无误,就严刑拷问。
玉姣眼睁睁见舅父妗母均遭毒手,又见知县威逼,索性什么也不顾了,将自己拾玉镯的经过,从头至尾详述了一遍。这无异于为知县“必系奸情所致”的判断做了证明,她被喝令带回县衙收监。
而另一边傅朋却平白里灾祸来临。这天,他正在看书吟诗,被冲进的衙役不问青红皂白,铁链锁身带到公堂。
傅朋据理争辩,被知县视为抵赖。知县拿出玉镯,傅朋随口承认。知县马上喝道:“你与孙玉姣苟且**,已有物证。还不招来!”
严刑下,傅朋将赠镯之事,从实详说了一遍,且辩解道:“母亲给我留下玉镯一对,命我自择佳偶,我与孙玉姣,情投意合,虽私赠予镯,也称不上盗柳偷花,望大人明鉴。”
知县听罢辩白,冷笑一声:“好个情投意合,自择佳偶。本县且问你,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情投意合,就该明媒正娶,为何深夜入室行凶?还不从实招来!”
傅朋听罢已乱了方寸,直冒冷汗,更不知从何说起。
“你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自投玉镯,她会意而拾,双双欲自相幽会,怨女旷夫起**奸,其情昭然,你还有何抵赖?自相幽会,难道不是偷花盗柳?你与她幽会不成,反见与另一男人相眠,妒火中烧,将人杀死,还有何言?”知县自以为判断不差,频频对傅朋逼问。傅朋轻蔑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侧脸不再理会知县。
知县气极,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刑侍候!”
可怜傅朋一介书生,受刑不过,昏死过去,又被用凉水泼醒。反复多次,已熬忍不下来,就只好编口供以免皮肉之苦。
画过押,知县好不得意,又紧紧追问女尸之头的下落。傅朋没想到知县如此狠毒,自己怎能知道女尸之头的去向。只好在大刑的逼讯下,再次编造口供混过堂审,便说:“女尸头已扔入渭水河中。”
自此,傅朋被打入死牢。
再说刘公道。他恶人先告状,到县衙“喊冤”,毫无反应。一打听,原来西村昨晚出了人命案,知县大人验尸去了,县衙门紧闭,空无一人。只好等到中午,知县一干人方回,他已得知孙寡妇的弟弟、弟媳被傅朋杀了,男尸有头,女尸无头,这才恍然大悟,藏在粽子锅里的人头想必是孙寡妇弟媳的头颅。想这傅朋宦门子弟,文弱书生,断不会杀人,况且他与我平日无冤,近日无仇,杀了人又为何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将人头藏在我的粽子锅里?
刘公道越想越糊涂,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眼前一黑,坐在地上。他不想告状了。但又一转念:我杀了兴儿如何了结?兴儿爹向我要人可咋办?人命攸关,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他想到此,支起身子,又走进县衙。
此时,知县赵廉在后堂也陷入沉思之中。他想,既然傅朋与孙玉姣自相幽会,为什么要带刀?难道……
正思忖间,一声禀告打断了他。刘公道大堂喊冤。
衙役递上状子,知县展开一看,“小伙计宋兴儿昨晚盗物逃走”一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孙家刀伤二命的案子不由与此联系在了一起。知县又做出主观推断:必定是宋兴儿放羊途中,见到孙玉姣美丽可人,**心萌动,于昨晚到西村调戏。不料,孙玉姣绣房夜寝孙之舅父妗母,谋奸不成,又怕奸情败露,遂将人杀死。杀人欲逃,又无银两盘费,因而回店盗物逃去。想到此,知县赵廉击股断言:“定是兴儿这个奴才将人杀死。”他立即掷出一枚火签发令:“传宋国士一家到案!”
衙役奉命疾驰而去。
这被传的宋国士,是眉县一位颇有名望的生员,家住眉县县城南门外宋家园子,由于贫穷,无力赶考,于县城内书院学堂教书,不幸中年丧偶,留下一男一女。男的名兴儿,女的名巧姣。几年前葬妻,借下刘公道一笔账债,收入微薄无力偿还,刘公道三番五次催要,且当众辱他,逼得无可奈何时,只好将儿子兴儿佣工抵债,只有女儿巧姣带在身边。巧姣年方二八,长得端庄凝重,粉红笑脸,水灵大眼,身体婀娜多姿,举止大方,天资聪颖,秉性刚直。她自小随父读书习文,能诗善赋,通古达今,遇事机智果断。
陕西关中一带流行的皮影戏中的宋巧姣
这一日,宋国士父女莫名其妙地被衙役传唤,上了公堂。知县赵廉开门见山便提起刘家被盗之事,要宋国士交出盗物逃犯宋兴儿。
宋国士只知兴儿自去刘家当佣工,已数日未归,他哪里会想到孩子盗人家物什逃走,一时间慌了神志,张口结舌,无言交代。
知县见宋国士神态,再次以为自己推断不误,便直接威胁道:“宋国士,你身为生员,知书达理,如何教育出这等奴才,深夜去西村谋奸孙玉姣,谋奸不成,反杀死孙之舅父妗母,又回店盗物逃走。现人藏于何处,还不从实交出?”
年幼却机智干练的宋巧姣立于父亲一旁,她见县官如此武断,忍无可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据理力辩:“我兄长忠厚老实,憨直为人,给刘家当佣工,昼夜辛苦,怎么可能深夜去西村杀人?既然杀人,逃走还来不及,又怎能回到刘家再行盗物?盗走刘家什么物件?说他杀人有何凭证?谋奸孙玉姣不成,何不传来孙玉姣当堂对质?”
一连串辩问,使知县张口结舌,暗想:此小女子如此厉害,且孙玉姣并未供出宋兴儿**戏于她,若唤其上堂对质,她反不认,我怎好收场?想到这里,知县强打精神,一拍惊堂木,“将宋巧姣暂且收监,宋国士交出纹银十两,补赔刘公道失物,以赎宋巧姣回家。若藏匿宋兴儿不报,与其同罪。”
宋巧姣入狱,却不同于监禁。衙役们并没给她戴刑具,也没有严禁她的行动自由。一进女监,禁婆另眼待她,要她监护孙玉姣外,还让她帮着干诸如做饭、给犯人送饭等杂活。实际上,她男监女监进出随便。
皮开肉绽的傅朋即关在男监。这天晚上,傅朋痛苦难忍,决定自杀,他长歌叹息道:“人生苦短,坎坷何多,举酒望月,一醉泪落。千里风尘,海阔天空,堪叹此生,断送囚牢。”言毕,就要自杀,却不想窗外飘进一女子清婉的吟哦:“劝君莫惜太白酒,人生自当对酒歌。轻生非丈夫,壮志空自多,若将热血寄冤情,错!错!错!”
傅朋听言,恍若似在梦中,他放下轻生之念,回头搜寻吟诗女子。原来,宋巧姣的女牢与男牢相连,这晚她独自一人想着兄长兴儿被牵扯进孙家命案之中,难以入眠。夜深人静,隔窗听出男牢有人长吁短叹,吟哦道:“天杀我傅朋,今夜与世别。”她立即对吟,阻其自杀。她明白了孙家命案牵连在内的傅家公子就在自己的隔壁,遂于第二天找送饭的机会与傅朋联络。
傅朋向宋巧姣诉说了自己的冤情,他们共同分析出刘彪才是真正的命案凶手。宋巧姣说出越衙告状的想法,傅朋全力支持,托人转告家母,取银交给宋巧姣的父亲宋国士,将巧姣赎出监狱。
宋巧姣立誓越衙上告,伸屈鸣冤。
是年为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法门寺重修宝塔及殿阁、彩塑菩萨四十六座、功德龙王像八座、铸铜香炉八个,二十四院面貌一新。武宗之母张太后随带太监刘瑾慕名驾临古刹,前来拜佛降香。耀眼的车辇仪仗浩浩****往法门寺而来,一路上,各处官员列队带庶民百姓焚告跪拜,诵经念佛之声传遍千里。
陕西民间刺绣拾玉镯
张太后銮驾落抵法门寺,香汤沐浴,拜佛进香的仪式完毕。第二天早晨,用完斋,正由太监刘瑾陪伴,于大佛殿静坐养神。
突然,山门外一阵喧嚷。刘瑾问:“外边何事喧哗?”侍立太监道:“有一民女喊冤。”“拉下去做了!”只见忽地蹿出几十名锦衣卫来,就要对喊冤女子动手。张太后听到要杀人,便闭目喊道:“大佛殿前岂可动刀流血!”
刘瑾又忙传话:“不可杀人!”
也该喊冤女子命大,造化高。本此张太后降香欲行善事,由于久居皇宫很少与平民百姓有接触,今日遇此事,正撩起她闲情逸致,便想听听这乡野女子有什么冤情,即令刘瑾将告状女子唤进大佛殿。
面对道路两旁戒备森严、如狼似虎的杀气,宋巧姣毫无惧色,冲向大殿。
老太后眯缝着双眼,远远见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向大佛殿扑来,心中不禁赞叹起她的胆量来,并欣喜不已。
年少的宋巧姣双膝跪在大佛殿前的一块拜佛石上,头顶状子,低头遮颜,听候张太后公断。
侍立太监读完状子,太监刘瑾传出太后旨意:“小女子,上面坐的是太后老佛爷,你有甚冤,如实讲来,不许有一字欺哄相瞒!”
“谢过太后恩准。”说话间,宋巧姣已泪流满面。她开始大声申诉:
“小女子乃眉县儒学生员之女,只因家贫,民女兄长兴儿与刘公道做佣工抵债。东村世袭指挥傅朋去西村游玩,路过孙寡妇门前,遗却玉镯一只,被孙玉姣拾去。时有刘媒婆从旁窥见,到孙家诓来玉姣绣鞋一只,又被其子刘彪偷去,拿到东村诓诈傅朋银两未遂。是晚,孙玉姣绣房一刀连伤二命,房中却遗下刘媒婆诓去孙玉姣那只绣鞋,县太爷既不详察,也不究问刘家母子,反把一个世袭指挥断为因奸杀人,屈打成招,押进监中。适逢刘公道又告民女之兄兴儿,是晚盗物逃走。县太爷不审虚实,信以为真。又因两事同在一晚,县太爷诬断兴儿杀人盗物逃走,强断民父补赔银两,立逼爹爹交出兴儿。兴儿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闻太后、太尉兴平下马,法门寺降香,民女冒死台前,伏乞明断,惶惶上告。”
巧姣之言,字字珠玑,句句冤情,膝下的拜佛石也心慈面软,陷下几分,留下她两窝膝印。这块石头,今名“巧姣跪石”,至今仍在法门寺大佛殿前完好静卧。
法门寺殿前,宋巧姣跪拜石
法门寺大殿前巨石,传为宋巧姣跪石留下的两个清晰膝印
张太后听了巧姣的申诉,大为惊怒,即刻命太监刘瑾审清此案,为民昭雪。
恰巧,知县赵廉迎接太后尚未回去。刘瑾唤来知县一问,确如宋巧姣所诉,便没好气地一把将诉状甩向知县的脸上:“杀人者分明刘彪无疑,这份状子写得很是清晰有理,拿去细细读看!”
知县赵廉颤抖着看完诉状,仍然执迷不悟,半信半疑,他不愿否定自己在此之前做出的判断。然而,太监刘瑾喊道:“限你三日内将凶犯刘彪审明带到,不然,提你狗头来见!”
知县赵廉吓破了胆,急忙飞驰回到眉县,速传来刘彪问讯。
刘彪自知法网恢恢,抵赖只能带来皮肉之苦,遂将以绣鞋讹诈傅朋及黑夜杀人之事如实招供。知县听罢接着断喝:“女尸之头哪里去了?”刘彪脸上冷汗直冒:“丢到刘公道煮粽子的锅里了。”捕快转眼押来刘公道,一问,刘公道答:“丢在后院枯井内。”知县带一班人马火速赶到刘公道家后院枯井边,打捞人头。不料,又捞出一具尸体,刘公道见无法隐藏,如实交代了斧劈兴儿、杀人灭口、枉状告人之一一情节。这赵知县方如梦初醒,他悔恨交加,直骂自己矫枉过正、主观臆断,致使杀人凶犯漏网,无辜者蒙冤,若不是宋巧姣冒死上告,自己已成千古罪人无疑。想到此,他无地自容,不觉对宋巧姣这个乡间女子的侠义肝胆肃然起敬。
冤明案清,善恶终有了结局,一切自是一片新天地。眉县知县,主观武断,按照明法,绝难再为民之父母。然而,张太后和太监刘瑾此次法门寺事佛之行,乃在与人为善,多行善事,他们决定对赵廉法外开恩,“姑念他尚能知过悔改,在限期内查明案情,不予追究,仍做皇家命官”。
注释:
[1]慈恩宗:即法相宗,因创始人之一的窥基住长安慈恩寺而得名。
[2]《嘉兴藏》:明末清初刻造的私版藏经。创刻于明神宗万历十七年(1589年),清圣祖康熙十五年(1676年)完成,由僧人真可、德清、密藏等主持,先在五台山,后移至径山(在今浙江余杭)雕版,最后将经版集中在浙江嘉兴楞严寺印刷。全藏分“正藏”“续藏”“又续藏”三部分,共收佛典2141部。
[3]乡约:明清时乡中小吏,由知县任命,负责传达政令、调解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