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佛教在东土发展并逐渐走向繁荣的章节中,我们已经论述过北魏政权分裂后,东、西两魏佛教的发展状况,以及西魏文皇后失宠后,出走麦积山并削发为尼的故事,想来读者不会忘记。
556年,西魏的实权人物宇文泰死去,其三子宇文觉接受西魏恭帝的禅让,创建北周政权。这个政权刚一建立,免不了又是一场相互杀戮的残酷争斗。宇文泰的侄子和一帮亲信在经过一番密谋后,先后毒杀了孝闵帝宇文觉和明帝宇文毓,最后拥立十八岁的宇文邕,是为北周武帝。
这位北周武帝登位之初,也像他的先辈那样,对佛教表示了崇敬之情。有所不同的是,他更尊崇儒术,并凭着他那不算太浅的儒学功底,经常召集群臣到正武殿听讲《礼记》,而讲解者正是北周武帝自己。
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臣僚,看到这位新皇帝那越来越不同于寻常的举动,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为了迎接这个新时代,天和二年(567年),最善投机钻营的还俗沙门卫元嵩上书北周武帝,大事渲染寺院僧尼过多泛滥,常常滋是生非,国库收入因此骤减的事实,并提出治理国家并不在于佛教而在儒教,尧舜时代没有佛教,可国家安定强盛;相反,南朝齐梁寺舍遍布,却导致亡国失祚……武帝看到卫元嵩的上疏深表赞赏,由此暗下了禁佛的决心。
北周武帝的禁佛不像北魏太武帝那样莽撞和生硬,而是采取慢慢降低佛教的地位和削弱佛教影响的方法,为禁佛的目的一步步做着准备。他先后八次召集百官、沙门、道士等,就儒、释、道三教进行辩论。
辩论的第一次是在天和四年(569年)二月初八日,武帝亲临大德殿,召请僧道名儒及文武百官两千余人,就儒、佛、道三教谁优谁劣的问题展开舌战,皇帝本人则是这场舌战的评判官。辩论开始后,各派高手互不相让,使出全身的本领想打垮对方,独领**。一时大殿之上众说纷纭,各执己见,争吵不休。接着,三月十五日、三月二十日和四月十五日,武帝又亲自主持了三场辩论会,三教高手依然难分胜负。
天和五年(570年)五月初十日,北周武帝又主持了第五个回合的辩论。在此之前,有一个叫甄鸾的僧人曾上呈《笑道论》三卷,对道教的三洞说[1]给予猛烈抨击和嘲讽,武帝就以《笑道论》为主题,主持辩论。经过一番面红耳赤的吵闹之后,结果认定《笑道论》言辞偏激,中伤道士,当场被焚烧。这次大辩论,武帝排斥佛教的目的已表露出来。
建德元年(572年)正月,武帝行幸玄都观,亲升法座讲说,并与公卿、僧道相问难,这是第六个回合的论战。此时明眼人已经清楚,武帝借用道教的道观来举办三教辩论,这本身就表明了他重道贬佛的意图。接下来的建德二年(573年)十二月,第七个回合的辩论再次展开。武帝自登高座,命题让群臣及沙门、道士等辩论三教的先后次序。结果是争来争去,最后由武帝亲自敲定: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居后,这个次序的排定,在标志着佛教不再受崇的同时,还预示着更大的厄运即将到来。
建德三年(574年)五月十六日,北周武帝举行了第八个回合、也是最后一个回合的三教论战。这次武帝先让道士张宾与僧人智炫对论,张宾虽有辩才,却不是智炫的对手,不长的工夫便汗流满面,难以应付。武帝看张宾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口之力,溃败在即,便以皇帝的权威,出面斥责佛教之不净。智炫明知武帝偏心,但还是据理力争。此时的武帝有些恼羞成怒,决定不再做这无休止的辩论,于第二天便颁发了禁佛诏令。《周书》载道:
[建德三年五月]丙子,初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并禁诸**祀。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
从这道诏令可以看出,当时的北周武帝是把佛、道二教一并禁止了,两教的经典、造像全部毁掉,并令沙门、道士还俗,那些被视为**行为的奉祀和崇拜,凡是儒家礼典上没有提倡和记载的,一律废除。北周武帝经过八个回合遮遮盖盖的辩论,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一场足以载于史册的禁佛行动。
当北周武帝禁佛、道二教的诏令发布后,在一个月内,全国上下,不论是官立寺院还是民间寺观,一律砸毁佛像、焚烧经典,强令僧人、道士还俗,或为民,或充作军士,寺院的财货全部归于官府,寺院则赐给王公大臣做宅第,数以百万的僧众还俗后,多数应征入伍,成了职业军人。
对于北周武帝的禁佛,多数佛教史家认为与这位皇帝崇信儒家学说有关,但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时代背景是,此时的武帝正欲大规模地攻取从东魏脱胎而来的北齐政权,要想取得成功,就得有相当的财力和军卒,而在当时已占相当分量和比例的寺院、道观,以及僧众、道士,正是强化国力、增加军卒的最佳选择场所和人选。由此可以看出,北周武帝的禁佛,与其说是独尊儒术的结果,不如说是他为了富国强兵所采取的措施更具真实。
建德六年(577年),北周武帝果然发动了对北齐的战争,同时也颁布了在北齐境内大规模毁佛的诏令。在原北齐所辖地区的一切佛像、经典全部**尽,所有僧尼一律勒令还俗,或为民,或充军,使“北地佛教,一时绝其声迹”。整个佛教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
洛阳永宁寺塔基出土的供养人头像。北魏,泥塑,高7.8厘米,出土时供养人身体部位已失,仅剩头部
山东青州龙兴寺基址出土的菩萨立像。东魏,石质,高70厘米,出土时四肢已被砸断并遗失
北周武帝死后,宣帝、静帝先后继位,随着新皇帝的登位和复佛的诏令,佛教又如野火烧过的冬草,很快从根部生出新芽并迅速成长起来,直至迎来了隋唐佛教的鼎盛和繁荣。
隋朝佛教的繁荣,在杨氏父子两朝始终没有衰落。大唐佛教最鼎盛的,当属武则天一朝,其后的中唐时期,也就是自“安史之乱”的肃宗开始到宪宗,对佛教又掀起了一个新的**。这个**随着韩愈的“谏佛公案”而渐渐沉寂,使佛门遭到了历史上最为沉重的打击,法门寺地宫及佛骨舍利也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浩劫。
让我们抛却北魏和北周两位武帝的毁佛经过,接着唐宪宗一朝和韩愈的“谏佛公案”往下叙述。随着宪宗的死去和其子穆宗的即位,韩愈虽已平反昭雪重新回朝为官,但他的反佛言论并未得到执政者的响应,如果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朝廷为避免佛门僧尼的鱼目混珠和滥竽充数,而进行了一次有效的整顿。
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敕令京师两街各建方等戒坛,命左右街功德使选择有戒行者为大德主持考试,凡童子能背诵佛经一百五十页者、女童能背一百页者,方能准许剃度。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佛门的混乱,同时也使僧尼在入寺前就掌握了部分佛教知识,为以后的继续度化打下了基础。
青州龙兴寺出土的胁侍菩萨像,出土时周身多处毁损遗失
中唐以后,由于连年的战乱和政治上的腐败,各地寺院也渐渐变成了娱乐场所,原有的那种神圣、肃穆、威严已不复存在。僧尼们为招引庶民百姓、达官贵人,往往卖法阿俗,也就是将佛教的讲说世俗化,这种“俗讲”逐渐受到公众的青睐,甚至出现了由皇帝本人敕命而进行的俗讲,有的俗讲僧还被赐予“赐紫”“引驾[2]”“大德”一类古怪的官名。朝野内外,上自天子妃嫔,下到刁民**,都争相拥入寺院,迷恋于说法、譬喻及刺激感官的音乐和唱词。
在这股悄然兴起的俗讲狂潮中,有一位叫文淑的僧人脱颖而出,大有鹤立鸡群之感,连敬宗皇帝都因他的盛名而亲临寺院聆听。而这位文淑所讲的正如《因话录》所载,“假托经论,所言无非**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想不到堂堂大唐皇帝也混同于“愚夫冶妇”以此为乐了。
一件神圣的事物,如果被它的操作者变得低级下流、**不堪,便注定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厄运。唐敬宗一朝将本来神圣、肃洁的佛教变成了**的性感官刺激物,这无疑将招致佛门和僧民们的厄运浩劫。
继唐敬宗之后,即位的唐文宗已经觉察到父皇给佛门带来的巨大危险和潜在灾难。于是他果断采取措施,诏敕天下僧尼一个不漏地试考经文,如不及格,勒令还俗,试图使佛教发展正常化。遗憾的是,这位慧眼大智的皇帝,在整肃僧尼队伍过程中,又感到力不从心,已成气候的“俗讲”派僧尼和它的拥护者,对这道诏令进行了强硬的抵抗和机智的周旋,文宗的整肃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增加了各派之间的矛盾甚至仇视,当这个无法控制的矛盾激化到顶点时,佛门和僧尼的灭顶之灾也算是正式到来了——这便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会昌法难”。
随着文宗皇帝的死亡和其子武宗李炎的继位,中唐时期结束了。作为晚唐的第一个皇帝,武宗在执政期间做的最为重大的事,恐怕就是对佛门的**灭。
在叙述武宗对佛门**灭过程之前,不妨先看一看这场法难的真正内幕。
唐武宗本人素来偏好道术,排斥佛教。开成五年(840年)正月,唐武宗登基,这年秋天,他即召请道士赵归真等81人入宫,在三大殿修金箓道场。第二年,即改元后的会昌元年(841年)正月初四国忌日,唐武宗按照惯例敕命行香[3]设千僧斋;到了六月十一日,武宗生日,于宫内集两街大德及道士四人谈经对论,结果两名道士被赐紫,释门大德却什么也没得到。当时,在中国传法的南天竺沙门宝月闻此极为不满,于是不经同意,便擅自入宫,从怀中抽出表进呈武宗,请求回归本国。见其骄狂的模样和举动,武宗大怒,当即诏令将宝月收禁五日,不放其归国,并把他率领的三个弟子与通事僧等人各打七棒和十棒。宝月的逞骄犯颜,在武宗心中埋下了最终灭佛的种子。
武宗与道士赵归真过从甚密,赵归真和其弟子不时地为**灭佛教煽风点火,并以“李氏十八子运尽”、由“黑衣天子”理国,附会为唐第十八代皇帝武宗将被僧人夺位篡权,挑拨武宗与僧尼的关系。赵归真曾在禁中设坛,要“练身登霞,逍遥九天,康福长寿,永保长生之乐”,当他的作法最终失败后,便借口释教黑气“碍于仙道”,唆使武宗灭绝佛教,以便升天成仙。正是在这些挑拨、唆使下,武宗加紧了排佛的行动。
当然,会昌法难得以付诸实施,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密切相关。据粗略统计,截至武宗一朝,唐朝和尚被朝廷封官的达30人之多,其中不乏有司徒、司空、国公等一类的显官贵爵,甚至有的被封为将军而参与军机事务,涉及国家军事机密。至于那些虽无官爵,但与权贵交往密切,因而气焰嚣张的僧人,更是屡见不鲜。由于僧众日渐形成的政治势力,冲击了正常的封建政治秩序,就不能不引起臣僚的憎恶和皇帝的担忧,这种担忧最终促使武宗走向灭佛道路。
促使武宗灭佛的直接原因,应算是寺院经济的极端膨胀和僧尼的**放纵。由于中唐时期特别是唐宪宗一朝大力扶植佛教,致使佛教势力和社会影响越来越大,成为中国佛教史上罕见的极盛时期。到唐武宗时,全国大中型寺院近5000座,小型庙宇多达4万余座,僧尼近30万人,寺院奴隶达15万人。全国寺院共占有良田数千亩,形成一个又一个相对封闭的庄园。寺院内部的经济大权掌握在住持僧手中,僧尼们极少下田劳动,而是靠农民耕种,寺院以收取地租和发放高利贷作为经济来源,这种做法使寺院经济迅速膨胀起来,以至达到“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的程度。由于佛门僧尼凭借皇帝的支持和扶植,巧取豪夺,不仅触犯了地主和贵族的利益,而且极大地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寺院经济逐渐与皇权利益严重对峙。在这种可怕局面下,佛门僧尼又不廉洁自律、谨慎行事、一心事佛,而是迷恋咒术、烧炼、鸟文等邪术,有的僧尼犯**养妻,不守戒行,甚至抢劫妇女,打砸烧掠,流氓成性,犯罪不止……这些自毁形象的表现和庞大的经济势力,在使朝廷和贵族阶级感到不安和憎恶的同时,也到了非彻底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会昌二年(842年)三月初三日,在当朝宰相李德裕的奏请下,唐武宗敕命发遣保外无名僧,谕令不许置童子沙弥。
五月二十日,武宗将大内、两街供奉的大德裁撤20人。
六月十一日,武宗寿诞,按惯例僧道各2人入宫御前论议。同去年一样,道士得紫,僧人空手而归。
十月九日,唐武宗再度敕令:天下所有僧尼解烧炼、咒术、禁气,身上杖痕鸟文,杂工巧,曾犯**、养妻、不修戒行者,勒令还俗。若僧尼有钱谷田地,应收纳入官。如惜钱财,情愿还俗,亦令其还俗,充入两税户[4]。
敕令下达后,有左街功德使奏报说,所属僧尼除年老及戒行精确者外,其爱惜资财还俗者达1232人。右街功德使奏报称,还俗者达2259人。唐武宗听罢再次敕令:寺院所蓄奴婢,僧人许留奴1人,女尼许留婢2人,其余一并放归本家,无家者由官方赁卖。
应该说,此时的武宗在反佛的问题上只是牛刀小试,并未大动干戈。从敕令的内容来看,对佛门以及僧尼的处理并不算过分,即使在这个时候,一些僧尼还可以带着大笔的钱财还俗度日,而寺院中的僧尼还有奴婢专门为其服务,可谓待遇不薄。可惜的是,骄横惯了的僧尼并不领武宗的情,他们想方设法给予对抗和蒙蔽,大有和武宗以及朝廷决一雌雄之势,并期冀换来像文宗一朝那样的结果。遗憾的是,这种错误的判断和各种对抗措施,只能加剧僧尼们自身的悲剧,加快毁灭的步伐,因为此时毕竟不是文宗而是武宗一朝了。
牛刀小试后的武宗,对佛门开始步步紧逼、大动干戈了。
会昌三年(843年)二月,唐武宗通过功德使颁令,僧尼业已还俗者,不得再行入寺。五月二十五日,朝廷派人查问京城各佛寺外国僧人的来由。六月十一日唐武宗寿诞,召僧道入内论议,依然是只赐紫给道士。当时,有太子詹事韦宗卿向唐武宗进献《涅槃经疏》二十卷、《大圆伊字镜略》二十卷。唐武宗连看都没看一眼,当即命人将两部佛书焚毁,并颁布了令佛门弟子绝望的敕令:
韦宗卿参列崇班,合遵儒业,溺于邪说,是扇妖风。既开眩惑之端,全戾典坟[5]之旨。簪缨[6]之内,颓靡何深。况非圣之言,尚宜禁斥,外方之教,安可流传。
唐武宗在这道敕令中把佛教视作“邪说”,认为“外方之教,安可流传”。他斥责佛本是西戎人,其经疏为胡书,说韦宗卿不知共遏迷聋,反而收集妖妄,抟惑愚人。可怜可叹的是这个韦宗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做出这种不恰当的事情,他当场被贬为成都府尹,离开了京师长安。随着韦宗卿的被贬谪,唐武宗又补发敕令,将宫内佛经、佛像一律焚毁。
就在这年四月,昭仪节度使刘从谏死,三军以从谏之侄刘稹为兵马留后,上表请授节钺,但朝廷没有批准三军的请求,反而令刘稹护送刘从谏之丧前往洛阳。刘稹见朝廷不给面子,又故意要挟,于是在盛怒之下抗旨作乱。唐武宗下令出兵平叛,双方经过一年多的厮杀,于会昌四年(844年)七月才平息此乱。在此期间,刘稹府的部分兵丁、家人见大势已去,便纷纷潜逃至佛教寺院避难。唐武宗得知这件事后,立即敕令两街功德使查禁城中僧人,凡是朝廷“公案”上无名者尽行勒令还俗,遣送回原籍。各道、州、府也一同行动,清洗僧尼,对来由不明的僧人,一律捉拿问罪。从这一年起,两街惯例的佛法讲说被废止了。
位于陕西周至县的仙游寺。隋开皇十八年(598年)立为行宫仙游宫。后变为寺,仍因其名。1998年因建水库,在寺内塔下地宫发掘出佛骨舍利十枚
自会昌四年(844年)开始,唐武宗进一步加快了毁佛的步伐,法难之中,法门寺的厄运也随之降临了。
这年三月,唐武宗在敕令“焚烧经教,毁拆佛像,起出僧众,各归本寺”的同时,又敕令:代州五台山、泗州普光寺、终南山五台寺、凤翔府法门寺,寺中原有佛指节,皆不许置供及巡礼等,如有人送一钱者,脊杖二十。如有僧尼等,在前述处受一钱者,脊杖二十。诸道州县如有送供者,当处捉获,脊杖二十。于是,四处灵境,绝人往来,无人敢再送供。准敕勘责彼处僧人,无公验者,并当处煞,具姓名闻奏。
唐武宗对法门寺等灵境采取的措施,与已提到的平定潞府刘稹之乱有极大的关联,即使进行“戡乱”,也只有在“敕准”的情况下才能入寺勘验僧人,这一点,说明法门寺作为一所宫墙外的内道场,依然具有皇家寺院的资格与名分。既然是皇家寺院,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因公扰僧的,但在“会昌法难”中,法门寺的这种特权被取消了。特权一旦被取消,它的厄运和其他寺院一样,在一年之后将全面降临。
以往的唐代都城长安长生殿设有内道场,专门安置佛像佛经,并抽调两街诸寺高僧37人,轮流入内持念。而这次武宗竟下令焚烧全部经教,拆毁佛像,并将在大内的僧人驱逐回本寺,道场之内改放道教始祖老子之像。
这年六月的寿诞日,唐武宗只召道士而不再召僧人入内论议,并敕令僧尼不许街里行、犯钟声,如有外出者,需于钟声未动前返回。各处僧尼不得在别处寺院留宿,违者治罪。
同年七月,唐武宗颁发敕令,拆毁天下山房、兰若、普通佛堂、义井、村邑斋堂及不入寺额者,其僧尼均勒令还俗。按照有唐一代的称谓,凡由官府所批并赐僧众名额者为寺,由私人或民众共同建造的佛庙称为招提、兰若、野邑、山房等等。此敕令颁发后,仅长安城内就毁掉私人佛堂300余所,四方之内毁掉的就无法计算了。
同年十月,唐武宗又诏令,拆毁天下小型佛寺,经文佛像移于大寺,各寺大钟转送道观。其被拆佛寺的僧尼,不依戒行者,不论老少一律还俗,遣回本籍。对于年老且精于戒行者,分配到各大寺,虽有戒行而年少者,也一并还俗回籍。这一次,长安城又拆小寺33所,其他城乡拆毁庙宇更是不计其数。
与这次毁佛相反的是,道士赵归真对武宗说:“佛生西戎,教说不生,夫不生者,只是死也。”赵归真见皇帝对自己的言辞颇有好感,并进一步迷惑鼓动皇帝说,倘炼丹服食,可求长生……武宗终于被他的话所打动,即令赵归真于大内筑造仙台,以炼制丹药。至此,唐武宗对佛道两家恶好的巨大反差,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
长安大明宫遗址出土的唐代密宗菩萨像,应是宫中供奉的佛主。该像由一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出土时已无头断臂,但从残存的S型身条和呈流线状的服饰中,透出大唐盛世女性的神韵风采
唐武宗和佛教的短兵相接,并对佛教施以最为严厉的屠灭,在会昌五年(845年)全面展开了。
这年三月,唐武宗敕令天下寺院不得设置庄园,并令盘查清点天下寺舍的奴婢和财物,京城诸寺由两军中尉勘检,诸州府寺舍委令中书门下检查,同时将城中寺舍的奴婢分为三等,分别收遣。自四月一日起,年龄在40岁以下的僧尼,尽行勒令还俗,返还原籍。于是,长安城每天约有300多名僧尼还俗,直到十五日才暂告一段落。自十六日起,令50岁以下的僧尼还俗,至五月十日方止。自五月十一日起,令无度牒者还俗,最后勒令有度牒者亦须还俗。到五月底,长安城内的僧尼已是一扫而光了。本土的佛僧不再存在,对于外国来的胡僧,唐武宗同样做了驱逐的诏令,凡无祠部牒者,亦须还俗,送归本国。如有不服还俗敕令者,朝廷在各佛寺大门上张贴的牒文是:“科违敕罪,当时决杀。”
八月,唐武宗再次下诏,对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的佛门子弟给予最为致命的打击。诏敕中称:
洎于九州山原,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力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殿。……岂可以区区西方之教,与我抗衡哉!
唐武宗认为,由于全国的和尚数量越来越多,寺院遍布,不仅在修建中要耗费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且大量金银财宝都流入寺院。与此同时,僧徒们又与官府勾结,害人坏法,威胁国家安全,不予以打击,大唐王朝就难以稳定和巩固。唐武宗的这道敕令,也许真正道出了他反佛和毁佛的初衷。既然佛教势力发展到足以跟朝廷抗衡的地步,作为朝廷的执政者,自然就不能等闲视之,灭佛已成为国家所需和时代的必然。
在武宗发动的一系列灭佛运动中,全国共有4600座佛寺被毁,其他有关佛教建筑被毁4万余座,勒令还俗的僧尼达26万之多,没收寺院土地数千亩、财产无以计数,收寺院奴婢为两税户达15万人。
关于“会昌法难”的具体情况,当时正在大唐求法的日本僧人圆仁,以其耳闻目睹的事实,曾做了翔实的记述。圆仁于开成三年自日本西渡大唐求法,可惜他生不逢时,来到中国后正遇上“会昌法难”,并于会昌五年五月底,被大唐朝廷以无祠部牒为名,勒令还俗回国。回国后的他,根据自己在大唐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写成了在佛教史上极具重要意义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这部著作的产生,为后来者研究“会昌法难”的细节,提供了强有力的依据。
“会昌法难”给佛教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远不止这些。考古人员在法门寺地宫中发现的《咸通启送真身志文》碑则进一步说明,这次法难其惊心动魄是难以想象的。其碑文载:
洎武皇帝**灭真教,坑焚具多,衔天宪者碎殄影骨,上以塞君命,盖君子从权之道也。缘谢而隐,感兆斯来。乃有九陇山禅僧师益贡章闻于先朝,乞结坛于塔下,果获金骨,潜符圣心,以成通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得舍利于旧隧道之西北角。
这段碑文的大意是,“会昌法难”中,唐武宗曾敕令毁碎佛指骨舍利,但受命者却只是毁碎了佛骨舍利的影骨(仿制品),搪塞过去。而那真正的佛骨却被秘藏起来,至咸通年间才在旧隧道的西北角处找到。
这看似简短、平淡的文字,若细一琢磨,便不难发现其中暗含的一幕幕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故事。一个个悬念促使我们去做一番寻根问底。首先是唐武宗对谁下达了要毁灭佛骨的命令?受命者是怎样来到法门寺的?法门寺僧众又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这影骨是以前制造的,还是地宫被打开后现场制造的?“碎殄影骨,上以塞君命”的主谋者,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还是法门寺僧人?或者双方共同密谋?不管怎样,法门寺地宫发生的事变,主谋者和参与者是冒着杀身的危险而发动的,倘有半点闪失,无数人的头颅将要落地,真身佛骨也将毁于一旦。尽管从后来的发掘中可以看出,当时法门寺地宫的大多器物——甚至包括地宫石门都遭到了大劫,但那枚释氏的真身佛骨却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说是世界佛教的幸事。1987年4月28日深夜,当考古人员韩金科呼叫打开照明灯,从地宫的西北角一个隐秘的地方搬出一个宝函时,那枚在“会昌法难”中劫后余存的释迦牟尼真身指骨舍利就躺在里面,《志文》碑记载的内容被现实所验证。当然,那时的韩金科和考古人员还不知道这个重大发现,要等谜底揭开,还需一些时日。
“会昌法难”使法门寺同全国各地的寺院一样,遭到了殿宇被拆、地宫被毁、僧尼还俗、佛教经典湮灭散失的厄运——这是唐代乃至整个中国佛教发展史中所受到的最为严重的一次打击。这场“法难”,从表面看来是由于武宗信仰道教,加之道士赵归真等人趁机怂恿鼓动所造成,但实际上则是佛教势力和大唐朝廷势力之利益矛盾冲突的总爆发。任何事物,超过一定限度,即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佛教势力的过分膨胀,导致了灭门之灾,而朝廷势力过分地打击佛教,对大唐的统治也极为不利。双方在冲突中的过分行动,则又预示着必然要有一个大的反复和重新解决矛盾的开端。
会昌六年(846年)三月,当毁佛行动还在进行之时,唐武宗便因服食赵归真等人供奉的仙药暴疾而死,其叔父李忱继位,是为唐宣宗。唐宣宗即位后,立即诛杀鼓动武宗灭佛的道士赵归真、刘玄靖等人,并于当年五月下令恢复京都寺宇。
大中元年(847年)闰三月,唐宣宗再次下诏:“会昌季年,并省寺宇,虽云异方之教,无损致理之源。中国之人,久行其道,厘革过当,事体未弘。其灵山胜境、天下州府,应会昌五年四月所废寺宇,有宿旧名僧,复能修创,一任住持,所司不得禁止。”
敕令颁布之后,各地方寺宇开始全面恢复。由于佛教的复兴,其他各个方面都一反常态,朝着有悖于会昌一朝的方向发展,并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一反复,使国家本来处于虚弱之态的财政蒙受了巨大损失,整个大唐王朝也被折腾得步入衰途。
注释:
[2]引驾:唐代僧职。源起于贞观中,太宗封天台宗六祖为引驾大师。引驾大师其员有四,故又称四大师。
[3]行香:礼佛仪式,起于南北朝时。其方法是主斋者执香炉绕行道场中,或散撒香末,或自炷香为礼,或手取香分授众僧,故亦称传香。帝王行香则自乘辇绕行佛坛,令他人执炉随后,代行上述之动作。
[4]唐初实行“均田制”,并搭配以丁身为本的“租庸调制”,课征赋役。到武周时期,土地兼并严重,失去田产而流亡的农民众多,均田制与租庸调制逐渐破坏。安史之乱后,户口削减,按丁收税已不可能。大历四年(769年),开始按亩定税,为两税法预做准备。德宗采纳宰相杨炎的建议,于建中元年(780年)颁行两税令,其主要内容是各州县不分主户、客户,都按现住地立户籍;不分中男、丁男,都按贫富定等级。民在夏、秋两季纳税,夏税不得过六月,秋税不得过十一月,都按钱计算。而僧尼领有政府核发的度牒,本非一般的民户,可以免除徭役。
[5]典坟:《五典》《三坟》二书的合称,泛指一切古籍。
[6]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人士。